一
　　
　　 吴放去拆迁办上班的那天，林木秀已从水西镇桑莞下村村小组长铁老拐手中买下一块蕃薯地。她要在蕃薯地上做两间房子。蕃薯地是个不错的地方，往前五百米，是正在施工的登峰大道。据说登峰大道将是舍城市的主干道，两边都列入了市政府的开发规划之中，工业园区、住宅小区、商贸区、生态公园和黄金广场。铁老拐说：将来这里肯定是繁华的好地方。林木秀呀，我实在拗不过老李的面子，不然我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地方卖给你哟。
　　 第一天去上班，当然要早早地赶去，吴放爸昨晚都说的好多遍：“早上又早早地喊，要早点去，给领导同事落个好印象。”早去未必有好印象，但去晚了绝对会落下不好的印象。这份工作，说得来容易又不容易。吴放没考上大学，在技校混了几年，屁技术都没学到。毕业后想去广东那边打工，可打工仔落难的故事吴放妈听说好多起，每一起都让她毛孔悚然，便左一句右一句对吴放爸说：“你不知道去走走路子呀？”吴放爸说：“哪里有路子可走哟！”便闷着头烧烟，拍脑壳使着劲想，终于想到一个远房亲戚，于是揣几张红票子，拉他去上馆子喝酒。三杯酒下肚，吴放爸说：“拆迁办邱主任好像是你亲戚哟？”亲戚说：“亲戚是亲戚，只是隔老远了，不知有没有用。”吴放爸买了一大堆礼品，由远房亲戚领着来到邱主任家。长得武形武相的拆迁办邱主任瞄了下礼品，说：“拆迁办的工作不好做，老得罪人。”吴放爸笑容可拘，说：“年轻人要打磨打磨，劳邱主任你费心栽培了。”邱主任说：“那叫他明天来上班吧。”
　　 这份工作花了家里不少钱，用吴放爸的话说，那是费了牛劲舔了老脸欠了人情债，要好好珍惜。吴放却不怎么认同。他心知肚明，他干的只不过是个临时工，跟打工仔没多大区别。吴放平时会上网，知道网民们最喜欢骂得是城管，狗屁不是，最渣的人渣。钓鱼岛闹心，网民说，派城管去。中东那儿闹恐怖，网民说，叫城管去。他对城管也没什么好印象，多次看到五六个城管从面包车上跳下来，踢摊，一时间小贩们鸡飞狗跳。有次买煎蛋卷吃，钱付了，煎蛋卷没拿到，因为城管来了……。吴放一直分不清楚，城管与拆迁办的区别，反正都一样，穿着一身制服，在大街小巷晃着，晃得一些小商小贩心里发毛。如今他也要去干自己都鄙视的活，心里怪不是味。家里人却不这么认为，进了拆迁办怎么说也是政府的人了。这年月只要你与政府粘了边就高人一等。临时工，临时工又怎么样，不是可以转正么。然后例举了很多例子。某某，混成了股长，某某，混到了街道办主任，某某，居委会干活了。吴放并不指望转正，但能转正他也高兴。眼下，不好的工作到处都是，好工作千人万人争，打仗一样，简直比登天还难。有份工作就不错了，他没资格挑剔，他不能再做无业游民了。人活着，总要去赚钱。打砸抢偷骗不能干，那就干工作吧。有份工作真好，特别是有份看起来像政府里人的工作，感觉都会不一样。跟他若即若离的月红，一听说他进了拆迁办，立马对他亲热起来。搞定她来做老婆，好像不是难事了。吴放在去上班的路上，就想，就搞定她来做老婆。反正早晚都要娶老婆，她又不是长得很难看。有个女人会嫁自己，就别放过。
　　 吴放是骑着电动车去上班。这部电动车原是他姐姐的物件。姐姐嫁人了，连电动车也嫁过去了。如今他进拆迁办上班了，姐姐笑眯眯把电动车送回来，说：放呀，姐这电动车就归你骑了，上下班没部车子老不方便。等你哪天发财了，买了小车，就把电动车还我。平时吴放不觉得姐姐很好，此时才觉得姐姐真好。吴放骑着电动车在车流人堆里拐着走。舍城街道乱乱的，脚踏车、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大小汽车，还有行人，横冲直撞七弯八拐见缝就插，都急着去赶死一样。不一会儿他来到落轿路上。落轿路是舍城旧城区相对中心的地方，据说以前的官老爷到了这儿都要落轿，颇有点文明古迹的意思。现在一点儿古迹的内容也看不出。楼是新做高楼，钢筋水泥。路是新拓宽街道，厚厚水泥路面还滋滋冒水泥味道，坚硬赛过石头。两边的绿化树，不知从哪座山上挖下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吴放想今后自己干的就是做打手逼人拆老屋腾地方给地产商赚票子的活，有种深深的罪恶感，真的很可悲。他脑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走神。脑子一走神，电动车就撞上了一个拖扫把的中年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林木秀。
　　 吴放自己都分不清楚，是他撞了林木秀，还是林木秀撞了他。仿佛有一个女人急匆匆地横穿街道，他躲闪不及，死命地抓一下刹车。还好，他人没有从电动车上抛了出去。年轻真好，年轻人就是身手敏捷反应快，如果抛了出去，栽个倒栽葱，那真的很难堪，说不定折筋断骨。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电动车倒在两脚中间，一边压到他的脚背上，钻心剧痛弥漫全身。他不能只顾及自己的疼痛，因为他看到一个女人，踉跄了一下就倒在地上。这让他很是惊慌失错。他想到了严重后果，这下不知道要出少医药费了。如果这个女人受了重伤，他少不了责任。就是没受重伤，她讹上来了，他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样的多着哩，碰瓷的事也很多，现在的人心变坏了，一点破事就不依不饶，碰上只能算自己倒霉。吴放赶紧过去，过去扶她起来。林木秀不用他扶就已爬了起来。
　　 “没事吧？”吴放紧张地问。
　　 林木秀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再扭了扭腰，说：“没事，没事。”然后急匆匆往西园那边走去。走了十来步的样子又回头对还愣在那儿的吴放摆摆手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好人。”吴放抬眼看林木秀的背影，心里说。
　　 林木秀是这个城市的清洁女工，每天要天麻麻亮起来扫大街。这个时分她的工作已宣告一个段落。她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手机响了，是老李打来的。老李说：“快过来，你那事，妥了。”于是林木秀兴奋地拖着扫把横穿街道。她急切地要赶过去，似乎迟了一两分钟事情就会变卦似的。急切而又兴奋，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电动车。幸亏是撞的电动车，若是汽车那就惨了。现在筋骨没什么问题，只是擦烂了一点皮。擦烂了一点皮算什么，对林木秀而言，等同于打个喷涕。
　　
　　 二
　　
　　 林木秀感觉裤兜里的手机似乎都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欢快冲动。林木秀的手伸进裤兜里，抓住手机，手机完整地在她手心里。手心感触到了手机那种不可遏制的欢快冲动。林木秀也在冲动——我要打电话我要打话我要打电话了——按捺不住迫不及待的冲动。林木秀的另一只手摸捂住自己的胸口。等下来，等下来，等下来再打——她对自己说。
　　 林木秀朝对面的坡地走去，手机抓在手中，跟着手臂的摆动而摆动。这是一款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显示屏都是黑白，只有打接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能。听儿子说诺基亚已被什么公司并购了，再不生产这样子老土的手机了，这手机说不定能成为文物或古董。林木秀对古董与文物不感兴趣，她喜欢这是一款质量非常好的手机，不怕摔。多次从她口袋里溜出，怦地掉到地上。地上是水泥地面，坚硬得像石头一样。林木秀以为摔坏了，捡起一看安然无恙。有次还掉到水沟，林木秀快速捡起来，几乎是手机跌落水沟的同时被她捞起来了，快如闪电。林木秀以为这回是真的坏了，可放在那儿凉了一会还能用。这让林木秀欣喜不已。林木秀感觉自己也就像这诺基亚手机一样，卑微、便宜、落伍、简单、经久耐用、怎么摔打都不会坏。
　　 手机是儿子贵贵买给她的。若是她自己，打死也不会去买手机。她总觉得手机是个奢侈品，一个扫大街的垃圾婆，用什么手机哟？配用手机吗？用了都不是丢人的脸而是丢了手机的脸。儿子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在外面的一个城市里打工。过年回家时，贵贵喜孜孜地对林木秀说：“妈，瞧我给你带回什么东西？”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四方盒子，轻手轻脚放在四方桌上，动作轻轻地打开，仿佛多用了一点力都会将盒内的宝贝损伤似的。手机就在贵贵轻轻的动作下闪现在林木秀眼前。“你买手机干什么？”秀秀的脸上一点喜悦都没有，“我一个扫地的，要手机干什么？”贵贵说：“很便宜的，只要二百九十九。”天啊！三百块钱还便宜，那是一个月的伙食钱。贵贵读大学那几年，只有三百块钱一月的伙食钱。林木秀说：“你真会乱花钱，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不要乱花钱，不要乱花钱。”贵贵说：“妈，你别生气嘛！如今儿子能赚钱了，你这儿有个手机，儿子想你时就可以打电话呀！我还挑了最便宜的。”林木秀不吭声了，她并没有真生气，儿子会买手机给自己，是儿子懂事有孝心。要生气也是生钱的气，钱总是跟她作对似的，不肯来她家里，好不容易来了一点，又像受惊的鸟一样轰地飞跑了。
　　 林木秀站在一个几乎不能叫山岗的坡地上。她脚下是几垅蕃薯地，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蕃薯苗茁壮成长的季节，应该把蕃薯地全面覆盖，可是蕃薯地上没有蕃薯苗，倒是杂草，长势葱郁。看模样像蕃薯地，地的原主人铁老拐告诉林木秀，“去年还种了蕃薯。狗屌的，一年不种就荒成这个样子。”铁老拐嘴里叼支烟，说得漫不经心。铁老拐与林木秀的年龄相仿，四十过半五十还没到。他说他是水西镇桑莞下村小组的组长。林木秀数了一大叠百元大钞给他。铁老拐接票子时顺手抓住林木秀的手。林木秀只给他抓了二秒钟就缩回来，说：“带我去看地吧。”
　　 这个不能叫山岗的坡地上，在桑莞下村的边上。桑莞下村是个梅花村庄，房子像梅花一样零乱地拥簇在那儿。有的是多年的老房子，外面粉白之后又经雨水侵浸显得有点斑驳。也有不少新做的房子，贴了马赛克，在阳光下闪着碎光。有刚刚做的，红砖水泥的新鲜味都还没退去。前段时间村里的人都在抢做房子，做得很粗糙，好像不是做房子而是砌猪栏牛棚。不远处正在修一条路，接通那边的城市，挖机铲车工程车还有干活的人，来往的贷车小车行人躲闪着行走，搞得尘土飞扬，给人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村里人城里人都在兴奋地讨论正在修筑登峰大道，讨论说这一片将要开发。他们说得眉飞色舞，林木秀也受了感染，觉得一片美好就这么铺展开来。
　　 林木秀站在蕃薯地上，内心的喜悦在翻腾着。她仿佛看到脚下起了一栋房子。她并不要求房子能做三层四层，能做一层就不错了。她的打算很实在，如果这里会搞拆迁，可以从城里换到一套房。如果不搞拆迁，这里离城不远，虽说不是城里，也算是挂靠在城里。能在城里有房子，梦想就要实现，她欢喜得控制不住自己。她眺望不远处城市的高楼，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按动那个她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那是她儿子贵贵的手机号。她再也按捺不住，必须把这个喜讯告诉儿子。
　　 “贵贵呀，我们可以有房子了。真的，我买下了一块地，刚刚买下的。贵贵呀，这下好了，你过年时记得带个女朋友回来。真的，妈就想你早点成个家。要不，妈托媒人给你本地找一个。怕什么？我们可以有房子。有房了怕什么？”林木秀说着说着就有点哽咽了，不争气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三
　　
　　 林木秀非常需要房子，哪怕是窄窄得只有五六十个平米，哪怕是在城市的边上，哪怕是一层的平房，只要是房子，属于自己的房子，心里就会有一种踏实感。林木秀什么时候都没有现在这么样迫切地需要房子，以前也会想房子的事情，但决没有现在这么急切。现在几乎是火烧眉毛了，刻不容缓了。
　　 林木秀原本是山里女人，二十一岁那年嫁到城里来。年轻的她，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在要做个城里人。想做城里人的想法，在她七八岁时心里就已生根发芽了。那会儿村里来了一部汽车，汽车对山里人说那可是稀罕物，村里的小屁孩们都去看汽车，像过节一样像去看电影一样，兴高彩烈蹦蹦跳跳去。别的小孩只敢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目光中有胆怯，还有敬畏。林木秀内心也有一种敬畏，但她胆子更大一点，先也是远远地站在那儿看，看着看着就一步一步就走近汽车，先是伸手摸，摸着摸着就把车门打开了，嘀蹬一下就爬上车。坐在车上她可高兴了，因为她看到了小伙伴投来敬佩羡慕的目光。这时司机来了，司机并没呵斥她，而是笑眯眯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小姑娘，喜欢汽车呀，那将来嫁到城里去，汽车有的是。”林木秀仰着头问：“城里真的有汽车吗？”司机哈哈大笑，说：“城里当然有汽车呀，而且有蛮多蛮多，多得你数都数不清。”
　　 就是在这个时候林木秀开始向往城里。林木秀长成姑娘后，不仅知道城里有汽车，还知道城里有高楼，那房子，比镇上镇政府办公大楼还漂亮。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林木秀现在都回忆不清是谁告诉自己的，城里人的房子，外面会贴瓷砖，又白又亮，手摸过去会滑手。窗户是又大又明亮，还有窗帘什么的。屋里的墙，不是粉白一下那么简单，还要上什么乳胶漆。地面又是镶嵌了瓷板，光滑可以照人，用拖把一拖，灰尘种都没有。上厕所根本不用去外面蹲茅房，屋里有专门洗澡方便的地方，叫什么卫生间。如完厕用自来水冲一下，一点屎臭味都没有。厕所干净的，比人睡觉的房间都干净。秀秀对城市的向往，不仅仅是房子，还有城里人与乡下人大不相同的生活方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看电影、跳交谊舞、卡拉OK、逛街、散步、购物，夜晚灯火通明，霓虹灯变幻不同颜色、穿流不息的汽车，可以穿皮凉鞋套丝光袜子，穿连衣裙喇叭裤把自己打扮得花朵一样，可以不用下田上山干活，不会被蚂蟥咬毛毛虫刷，可以……城里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尊贵。所以当她遇上她的老公，一个叫卫东的城里男孩时，她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扑过去。她当时已经有了婚约，是邻村一个叫观音保的男人，会做泥瓦手艺。在乡下，有一门手艺的种田人比没有手艺的种田人日子要过得殷实的多，体面得多，受人尊敬的多。为此，村里人都说林木秀好福气，但林木秀是坚决悔了他的亲，为此遭父亲母亲戚朋友村里村外人耻骂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