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刚出院，都把我累死了！”好久没有消息的颖姐来电话了。
　　 颖姐是我的同事，儿子晓明是我的学生，多年交往，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弟俩。颖姐只有一个弟弟，忙着开公司做生意，所以退休的颖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年过八十的老爸老妈。
　　 颖姐的老父亲，曾经是一位精明干练的高级干部，如今垂垂老矣的他却让颖姐哭笑不得！
　　 嘴上说护理老爸身心劳瘁，可是电话里，颖姐依旧是快人快语，不时传来一阵爽朗大笑：
　　 哈哈哈，我老爸可遭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他一会儿属龙一会儿属蛇，还是我大姑从北京来了，才知道他属虎，是1926年生人，都快九十了，这就比我妈妈大七岁了。当年他还挺有心眼，是怕我妈嫌他岁数大不嫁给他！
　　 我爸这一辈子身体特别好，都没打过几回针，自从上次得了轻微脑出血之后，记忆力明显衰退，人也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出去遛弯儿时总是捡回些别人丢弃的废旧物品，谁说也不听，因为这事经常和爱干净的妈妈闹矛盾。
　　 那天他不知从哪里捡回了一双臭球鞋，因为我妈嫌有味儿，他就端着盆到外面的公用露台去刷干净，然后晾在那里，说是干了之后送给贫困的孩子穿，可是过了一天他就把这事给忘了……今年他的嗓门儿也不那么大了，腰也弓了，个儿也矮了。前一阵子他小便带血，我和晓明带着他去医大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膀胱里有个小瘤儿，怕是不好的症状，需要手术切除，但是年龄太大了，医生有顾虑。我就找人疏通，请到了最好的教授给他做了手术，十分成功，可是拿出那瘤儿，我一看就觉得不好，破破糟糟的，一点儿也不光滑，果然病理出来了是癌变，好在还是初期，而且这种癌变最多也只是在膀胱里发展，不会蔓延到全身。
　　 这次是微创手术，年轻人三天就可以出院，七天到医院拔去导尿管就没事了，我爸年龄大，大夫建议多住几天。出了手术室，没有苏醒就推进了观察室，医生说不用家属陪护，晚上我们就回家了。
　　 没想到了半夜，医院就打来电话让我们都过去，等我们到了之后，看到我爸正在闹呢，他要将导尿管拔下来，我们谁也劝不住，嘴里还骂着我妈：这是什么夫妻呀，老头有病她不来陪着，还在外面寻欢作乐……我老妈都八十三了，还能到哪里寻欢作乐呢，真是遭笑呀！——他这是对我们不满呀，可能是一醒过来没看到家人陪伴，就火了。听隔壁病友说，后半夜我爸闹得不得安宁，从床上滚到了地上，连吵带骂，连蹬带踹，还是病友出主意让找家属的。
　　 还是晓明面子大，几句话就让他安顿了下来！我爸眼泪汪汪地看着晓明，像小孩儿看着大人一样，啊啊叫着喊疼，晓明也学着他的样子回叫几声儿，把老爷子逗笑了！其实我爸心里明镜一般，他知道这个外孙子对他好，晓明十几岁开始就坚持每周都陪着姥爷洗澡儿，这两回住院他也不分白天黑夜陪着姥爷，他姥爷稍微一有动静他就爬起来过去看看，一会儿找大夫，我姥爷腹胀了；一会儿又找大夫，我姥爷的导尿管好像堵了……这几天熬得瘦了许多。他姥爷不吃饭，谁也劝不下去，晓明有自己的办法，他把饭端起来，假装要倒掉：姥爷，反正你不吃，我也不吃，我就这么饿着，我也不怕倒掉了糟蹋钱……他抓住了他姥爷的“软肋”，我爸一辈子最看不得糟蹋东西，当然也怕饿着了宝贝外孙儿，于是我爸乖乖地吃饭了！
　　 我爸以前工资都是如数交给我妈，这老了之后也学会了藏点儿私房钱，他把那点儿“小钱”看得特别紧，除了晓明谁也甭想拿去一分一毫，那天他拿出一百元钱偷偷塞给晓明：明儿呀，你去给我买十个大包子回来。十个大包子一百元钱，那得多大个包子呀！还有一次，他哆哆嗦嗦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手绢包儿，里面包了不知多少十元的票儿，明儿呀，拿去结婚用……他心里只记挂着晓明，那天我妈说：你爸这老糊涂，那天啊啊又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说，明儿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他爸是得什么病死的呢？他妈是谁呀？
　　 我弟弟和弟妹说我爸偏心，其实老爷子心里是有杆秤的，弟弟生意忙，不经常回家，回来了一家子也像客人一样，我和我妈忙前忙后地伺候着，几乎什么都不用他们一家伸手。以前我爸还不吭声，这糊涂之后，就不太留情面了，那次吃完饭，我和我妈都在厨房里收拾，我弟弟因为腰间盘突出躺在床上玩手机，弟妹和侄女也坐在沙发上，手不停地在手机上划拉，我爸进来了，冲着我弟弟就是一声吼：回你家躺着去，瞅你那点儿出息！你说，弟弟一家听了能高兴吗！还是晓明的举动感动了舅舅，那次吃过饭，大家都坐着闲聊，明明又端出了热水盆给姥爷洗脚，我弟弟夸这个外甥比这儿子做得好，第二天就送给晓明一条鳄鱼皮带……
　　 住院之后，我爸就“黑”住了我和晓明。晓明是个孩子，白天还要上班，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几天下来就熬不住了，我弟弟准备来替我们一天，可是他知道和我爸合不来，就让我们怎么也得留下一个陪他，我想晓明第二天上班，就让他回家了。
　　 我弟弟生意忙，他把笔记本电脑支在了窗台上，忙着回复客户，因为腰间盘突出，他坐一会儿就得按着腰站起来来回走走，本来我爸就因为晓明走了心里不痛快，他眼睛滴溜溜转，恶狠狠地盯着我弟弟。我让弟弟去看看爸爸的导尿管掉没掉下来，这下他可找到了茬了，弟弟刚要掀开被子，我爸就是一声大吼：你干啥！这两人就吵了起来，我爸糊里糊涂，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将我弟弟气得掉了眼泪：爸，今天你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了！我爸说，我就是对你有意见，我不用你照顾，你给我滚……气得弟弟一摔门走了，弟弟走了我可急了，虽然是父亲，可是这病也不是做女儿能靠前的呀，我给弟弟打电话，其实弟弟没走，正在门口生气呢！我劝弟弟：你也是，咱爸年轻时是多有涵养的人呀，这不是老年痴呆糊涂了吗？口不随心的，你还和他吵，真不懂事……弟弟劝好了，还得劝老爸：你知道他是哭着走的吗？你说那些话多伤人呀，现在你儿子被堵在大门里出不去门儿，这大雪寒天的，把你儿子冻坏了，看你怎么办……我爸这回后悔了：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呀，你快去叫他回来吧！
　　 这几天我爸总算出院了，但还是抓着我和晓明不放，还拉着晓明的手说，明儿呀，你干的什么工作呀？要不我每月给你一千块钱，你在家和我玩吧！人家晓明就是会哄姥爷：我都申请辞职了，就等着领导批复呢。这回姥爷不愿意了：什么？不能辞职！我这几天就要死了，朝阳沟（殡仪馆）昨晚派鬼差给我照相了，就等着身份证办下来我就去了，你太姥姥也天天晚上来帮我收拾东西呢！我死了，谁给你开工资呀！——其实，我爸心里是明白的，他知道孩子不能没有工作。他阴一半阳一半的话，经常说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是他怕死呀！
　　 今天我弟弟突然要陪我爸几天，我想我也正好歇歇。弟弟来了，我爸又不愿意了，你们回家干啥呀？就在这儿住呗！晓明也说：我姥爷说得对，在哪儿住不是住呀！我偷偷掐了一下儿子：傻孩子，你就不能让你妈妈歇一会儿吗，再说也要给你舅一个机会表表孝心呀！一根筋的晓明这才明白过来。
　　 回家的路上，晓明和我开玩笑：妈，你老了不会像我姥爷这样闹人吧！我说，我可不能，我要好好保重身体，不给你添麻烦。晓明说：妈呀，连撒切尔夫人和里根那么精明的人都老年痴呆了，这自然规律由不得你呀！不过，妈你放心，就是你咋样，我也好好伺候您！
　　 这次老爸有病，我真是身心俱疲，觉得还是兄弟姊妹多些好，我对晓明说：现在国家鼓励生二胎了，这两个都少呀，看我和你舅焦头烂额的！等你结婚之后，咋也得要两个！
　　 瞧人家晓明咋说：我挣得这点儿工资，去了房贷，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能养俩孩子？如果你同意，我一个都不要！
　　 颖姐的想法我也不完全赞同，我说，都像姐姐您那样孝顺还行，不孝顺有多少也是枉然！我给颖姐说了单位王师傅陪护老妈住院遇上的一档子事儿：
　　 一个老太太死在了病房里，三个哥哥顾不得给妈妈穿衣服，和小妹妹打成了一团。小妹妹婚前婚后一直和老人住在一起，爸爸妈妈生前对三个儿子说，你们的妹妹一直照顾我们老两口，她也没有房子，我们也没有什么收入，将来就将房子留给你们的妹妹吧。三个儿子本来对老人就不愿过问，正愁找不到借口躲个清闲呢，口头都同意了；老人认为这是人之常理，也没有留下书面遗嘱。这回父母都过世了，哥哥们翻了脸，老妈尸骨未寒，他们就提出让妹妹搬出去，把房子卖了，平分遗产！妹妹哭得泪人一般，哥呀，你们家家都有房子，让我搬出去住露天地呀！任凭妹妹怎样央求，见钱眼开的哥哥们早就红了眼，一家人吵到大半夜，病友们实在受不了了，院方出面了：你们不给老人穿衣服，我们给穿，你们去朝阳沟吵去吧！
　　 和颖姐通完电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了些老之将至的恐惧，忽然一组数据像一队苍颜白发的老人，弓腰曲背，拄着拐杖，衬着夕阳的残红，蹒跚着步入了我的脑海：
　　 预计2020年老年人口将达到2.4亿人，占总人口的17.17%；到2050年，老年人口总量将超过4亿，老龄化水平推进到30%以上……
　　 2015年12月28日于学校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