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姑娘姬烈英，去医院生孩子的消息，像一阵风似地吹遍了邻近的几座村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有的说，地主的女儿干出这种事，是骨子里都定了性的。也有的说，三十来岁不嫁人，还能不出乱子。还有的说，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咋就干出这事来……
　　 大家更新奇的是，这婴儿的父亲是谁？姬烈英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个有名的本分人，从来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浪荡青年交往。一些好心肠的人，无不为姬烈英担心着急。
　　 姬烈英的父亲姬向中，更是憋气。见人矮三分，逢人不敢抬头看一眼，有嘴不能人前说句话。她的母亲周欣，竟然连家门都不敢出，只能在家里偷偷地给女儿煮米饭、煮鸡蛋，准备婴儿的衣服和尿布。
　　 姬烈英的爷爷，还有两个伯伯，都是被管制的地主分子。听说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发抖，像挖了他们的祖坟似的。他们从来不进姬烈英家的院子，这时也跑来骂姬烈英是个不争气的败类，骂她的父母亲对她有失管教。
　　 父亲姬向中见她的伯伯们这样骂姬烈英，心疼地怒吼道：“你们都给我滚，不许你们这样来肮脏我的女儿！”
　　 姬烈英家与她爷爷和两个伯伯家是很少来往的。这倒不是为了表示她们能和家庭划清界限，主要是她们和他们的经历与走的道路不同，所以从思想上就格格不入。姬烈英六岁前是跟她爷爷生活的，现在这些都成了她爷爷手里的把柄，动不动就骂姬烈英没良心。
　　 还是在姬烈英念初中的时候，她爷爷就对她父亲说，让姬烈英嫁给她表哥。姬烈英的表哥家倒是一个好成分，只是那男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姬向中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一个人。再说，姬烈英还正在念书，这事就放下了。等到姬烈英读完高中的时候，她的爷爷又提起这件事，她的父亲只好对她又提起她与她表哥的婚事。多情而不大爱讲话的姬烈英脸红了。说：“爸，您提这个干啥？”
　　 “总少不了这一回。”姬烈英的母亲说。
　　 姬烈英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爸爸。说：“爸，这是您的想法？”
　　 “你那表哥长的倒是一表人才，就是有点不正干，好逸恶劳。这点我不喜欢！”姬向中思考了很久，才说出了心里话。
　　 “爸爸真好!”姬烈英高兴地说。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姬烈英的爷爷又给她提过几门亲事，都不中她的心意。她爷爷骂她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不知好歹。说他养活了她六年，连给她定个婆家的权力都没有。姬烈英的爸爸妈妈支持自己的女儿，就对她爷爷说：“爹，现在是新社会，时兴自由恋爱，不能包办强迫婚姻！”
　　 后来，找对象又时兴讲阶级成分，姬烈英的爷爷后悔当时没给她定下个好成分的婆家。因为他原来就有一个想法：做亲家要找成分好的，一是有个好名声，二是害怕有人来查他的阶级立场问题。搞不好还得挨一顿训斥，甚至批斗，说他不爱贫下中农。想不到现在变得连爱都不让爱了。那只好去找门当户对的“地主”了。
　　 有一天，她爷爷听说姬烈英和部队上的何正文恋爱上了。要说政治条件，那没说的，当然再理想不过了，是巴不得的好事。但他又觉得何正文太老实。更使他想不通的是，何正文在家念书时，每逢寒暑假，还积极协助治保组管教过他，给他训过话。所以他坚决不答应这门亲。
　　 说也巧，部队上也没有批准她与何正文结婚。为此，她哭了三天三夜。但她的爷爷却高兴的三天顿顿小酒不离口，非让儿子姬向中快点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不可。姬向中开始不同意并为此与父亲吵了几次。但时间一长，姬向中也觉得这样长此下去不是办法，也劝姬烈英另找个合适的算了。但她却说：“我这辈子不找了，当尼姑去！”
　　 姬向中夫妇不知做了多少工作，她都是这句话，老两口不好再勉强她。现在竟然生出了孩子，问题就更复杂化了。但是，不管问题有多大，他们都决心替女儿分担压力。
　　 姬向中正准备去医院看女儿，大队周副书记走了进来，严肃地说：“你们两口子虽说都是共产党员，可是你们自己的政治条件你们自己应该清楚。出了这样的事，不只是丢脸，还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周副书记深深吸了一口烟又说，“好了，这个等以后再说吧。现在救人要紧，烈英她大出血，生命垂危，要输血……”
　　 姬向中夫妇听了周副书记的话，险些晕倒在地上，面孔蜡黄蜡黄。他们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带上准备好的东西，就朝公社医院跑去。姬向中那条假腿，象转动的车轮，周欣紧紧跟在后面，脚下生风，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要在平时走一个小时的路程，现在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就赶到了医院。
　　 医院门口站了许多人，姬向中和周欣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轰轰作响。他们不想听到人们对女儿的不公平的、甚至是诽谤地议论。但是，那声音还是无情地钻进了他们的耳膜：
　　 “结婚也讲阶级成分，还有没有婚姻自由？再这样下去，这类事会更多！”
　　 “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不结婚就生孩子，总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不是好事，这是对破坏婚姻自由的强烈抗议，好得很！”
　　 “再抗议也不能用大姑娘生孩子来抗议呀？”
　　 “婚姻讲的是两个人的感情，感情这个东西很古怪，它不分什么阶级成分，富家小姐崔莺莺爱上了张生，老夫人再反对也没有。自古就是这个理，现在兴的这一套就是旧社会的那一套，责任在领导，不能责怪人家本人，人家本人是受害者！”
　　 “……”
　　 姬向中夫妇第一次听到了对女儿议论的两种声音，虽然心里得到了一点点慰籍，但还是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走进了产房。他们见女儿痛苦地躺在床上在挣扎，心如刀绞。就对医生说：“医生，请抽我的血，快给我女儿输上吧！”
　　 医生看着姬向中夫妇俩，说：“你们的年龄大了点，最好输年轻人的血。”
　　 周副书记从姬烈英家说完事就回大队动员给姬烈英输血的事去了。他怕社员们不去献血，就在大喇叭上特别强调说：“社员同志们，大家不要觉得姬烈英她是地主成分，是右派的女儿，怕查什么阶级立场。再加她这是不光彩的丑事，感到有什么不好……救人要紧嘛……”
　　 青年男女心里本来就怕查立场，经他这么一动员，大家更增加了思想顾虑。没有一个敢去输血的。
　　 恰在这时，何正文休假回到了村上，听到喇叭里在动员给姬烈英输血。连家也没进，就匆匆去了公社医院。
　　 何正文是个三十出头的部队军官，中等身材，穿一套可体的草绿色军装。本来白净净的面孔，这一心急，脸变得通红，冒出许多汗珠子。
　　 他一头栽进产房，见姬烈英已面无血色，就对医生说：“我是B型血，不用化验，快抽我的吧！”
　　 医生正在为没血可输着急，见解放军这样热情积极来献血，就感动地说：“还是解放军好，正好需要B型血，谢谢解放军！”
　　 抽了二百CC血后，医生说：“好了。”
　　 “我的身体好，抽一千CC也没关系，救人要紧！”何正文恳切地要求说。
　　 医生见再没有别的献血者，就想暂时再抽二百CC。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几十个小青年拥进医院，抢着要输血。
　　 原来他们听说何正文休假回来连家门都没进就去医院献血了，说解放军都不怕是立场问题，我们老百姓还怕什么？几个人一商量，说是一定要到医院去给姬烈英输血去，就这样，一下子来了一大帮。
　　 何正文两次已抽了四百CC血，他还要再抽。医生说：“现在来了这么多输血者，不能再抽你的了。再说，解放军的身体要紧！”
　　 姬烈英得救了，生了一个男孩。但是，婴儿的发育不太好。大家看了，无不摇头晃脑……
　　 二
　　 姬烈英是一个朴实而大方的农村姑娘。她一米六的个头，椭圆形的白净脸，高高的鼻梁，双眼皮，水灵灵的大眼睛，樱桃似的小嘴，墨染似的头发油亮油亮像抹了油，扎着两个不太长的小辫，搭在肩上，说起话来犹如铜铃般的清脆悦耳，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像个欢乐的天使。那身朴素的方格粗布衣裳，更增加了几分简洁明快的个性特征。她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姑娘。
　　 原来她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一家三口人中，爸爸和妈妈都是老共产党员，只有她是一名新的共青团员。爸爸和妈妈还都是一九四零年参加八路军的老革命，现在爸爸是光荣的残废退伍军人。他们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外，还有爸爸的残疾金。经济收入上是当地的佼佼者。
　　 但是，家中的生活却非常俭朴。因为他们一半以上的收入，都用于接济有困难的人了。
　　 那是在姬烈英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她爷爷病了，姬向中准备领了工资后去给他看看病，抓几副药吃。谁知工资刚领到手，她对父亲说：“何正文同学的父亲病重要住院，因为家没钱还躺在家里，他准备退学到工地当小工挣钱给父亲治病。”
　　 “何正文小小年纪正在读书的时候，怎么能辍学呢？再说，等着挣来钱再看病，病不就耽误了吗？你快把这些钱去送给何正文，快让他父亲去住院治病！”姬向中听了女儿的话，毫不犹豫地说。
　　 “总得留下点生活费吧，再说，烈英的爷爷也病了，他再坏，病总得治吧！”妻子周欣说。
　　 “要不然，就把我那身新衣服卖了吧，这样生活费就能凑合过去了。父亲的病，他自己还有两棵树，我帮他卖一棵，看病就足够用了！”姬向中解释说。
　　 “你在乡里工作，常常要出去开会，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那咋行！这身衣服买来仨月了，你还没舍得穿过一次哩，怎么能说卖就卖呢！”周欣难过地说。
　　 “何正文的父亲是贫农，给地主当了半辈子的长工，苦了半辈子。现在虽然说有了土地，翻身做了主人，可是，得了一身病，日子并不好过。我们要让他感到新社会的幸福，他比谁都更值得我们关心！”
　　 姬烈英听了爸爸的话，激动地流出了热泪。说：“爸爸，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代表何正文同学谢谢您！”
　　 “这话可不是你应该说的，什么谢不谢的！”姬向中拍拍她的肩膀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钱给何正文送去。告诉他要继续安心读书，他爸爸的治疗费我包了！”
　　 姬烈英听完爸爸的话，就忙跑到书架前去翻书，她爸爸见她去翻书，就催促说：“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何正文说他要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董存瑞》看，我顺便给他带上。”姬烈英解释说，“我这就好，马上就走！”
　　 姬烈英刚走到门口，又被她爸爸叫住了：“烈英，把钱给何正文送去以后，再到西头李茂然家去一趟，他无儿无女，我原说这个月发工资给他五元钱的，你告诉他一声，我晚几天再给他送去！”
　　 姬烈英说了声“我知道了”，转身朝门外走去。
　　 姬向中每次给困难户送钱送物，大都是让姬烈英去办。姬烈英不仅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应该怎样做人，也从那些被接济的人中间学到了书本上没有的东西。李茂然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好烈英呀，共产党、毛主席，是咱穷人的大救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但我们也不会忘记你爸爸的好。你爸爸早早地就在了共产党，打跑了日本打老蒋，是有功之臣啊！是俺穷人的贴心人，他和你爷爷可不一样。解放前，你爷爷欺压百姓，交不起租子，就要挨他的皮鞭，要不然就驴打滚收利。遇上灾年，碰上人祸，他放高利贷盘剥。现在你爸爸是咱穷人的有功之臣，有权势，是为咱穷人好，谁有过不去的困难，他就会尽全力帮助解决。像我这一辈子离不开‘穷鬼’的人，咋能不从心眼里感激他呢！”
　　 姬烈英到李茂然家的时候，医生正在给他看病，药方已经开好。李茂然见姬烈英进来，高兴的像个没病人似的。说：“乖孩子，是你爸让你来看我的吧？”
　　 诚实的姬烈英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想了想说：“不，爸爸让我来告诉你，他原来说这个月发工资给你五元钱的，因为何正文的爹病重要住院，许给你的那五元钱，得晚几天才能给你送来。”
　　 “哎呀，你爸这个人也太实在了，办事也忒顶真了，你不说，我早忘了。我知道，你爸只要一领到薪水，不，薪水还没领到手，早把薪水安排到那些有困难的人家了，从来不想想自己，好人呐！烈英呀，回去告诉你爸，说我不用钱，让他好好补补自己的残疾身体，政府刚刚救济了我十元钱，别再让他老想着这事。”政府救济他十元钱是真，但因病吃药已经花光了。床上放的药方还正愁没钱去抓呢！想想烈英的爹，够辛苦够难的了。只能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有钱。
　　 医生看完了病，临走嘱咐说：“要马上把药抓了，熬好喝下去，不能拖！”
　　 医生说完，背起药箱走了。
　　 “大伯，我去给你抓药吧？”姬烈英拿起药方说。
　　 “你一个小女孩家，咋能去抓药？我还是另找人抓吧！”李茂然说。
　　 “行，我能行。我找一个做伴的一块去，有什么好怕的！”姬烈英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行，不行……把药方还给我……”李茂然说着，就要到姬烈英的手里抢药方。
　　 “行行行！”姬烈英说着，拿着药方就往外跑。
　　 “两块多钱呢，回来，拿上钱呀！”李茂然大声喊着追出家门。
　　 “我身上有钱……”姬烈英头也不回地跑去抓药了。
　　 “真是百里难挑一的好姑娘呀！”李茂然看着姬烈英走去的背影，激动地自语道，“多像她爸姬向中啊！一家三口都是好人呐！”
　　 姬烈英邀上何正文给自己做伴，很快就把李茂然的药取来了。她高兴得心花怒放，她觉得能用爸妈给的零花钱，为别人做点好事，是非常幸福的事，心里不知道有多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