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时心里哼起这句歌词，蓦然想到一个女孩。她姓沈，沈吉玲。那个卷发金丝眼镜的老师带她进来时，我以为她们俩儿是亲戚，只是好奇她来我们班要干嘛。甚至，连她穿得什么衣服，我都没注意。老师说，她姓沈，叫沈吉玲。电光石火，我想，名字一点儿都不好听。她竟然叫玲，我觉着，很俗。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雅。
　　 老师说，她来自遥远的大兴安岭，以后她就是咱们班的一员了。大兴安岭，地理书上有提过这个地方，中国北方，从我们这里还要一路向北。我立即感到一阵寒意，寒风萧萧，飞雪飘零，我的印象里只有《雪山飞狐》里冰天雪地的场景，山川大地白茫茫一片。哦，还有苗若兰，冰肌玉骨冰雪聪明的女主角。还有武侠剧里增强功力的天山雪莲。念及此，不由多看了那女孩一眼。她穿着一件又肥又大肮里肮脏的粉红棉袄，长及膝盖，以致看不清裤子和鞋子。嗯……我想想，或许是当时我忽略了吧。谁知道呢。总之，肯定不像苗若兰。
　　 老师忽然看了我一眼，娜，以后她跟你坐一起。俯下身又看沈吉玲，去吧。
　　 她就这样和我坐到了一桌，我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说什么呢？初一年级的农村娃，鼻涕口水才刚刚擦干净。后来，不记得是谁先开的口了，但我执意认为，一定是沈吉玲。我从电视里看到的东北人，都不是我、还有我爸我妈这样的，他们粗犷豪爽，说话时嗓门儿很大，跟吵架一样，仿佛非得这样的热情才能温暖冰雪世界的玲珑剔透心。我们家人都内秀，属于日久情深的一种人。沈吉玲不粗犷也不内秀，她取中而立，毫无特色。
　　 那个冬天，沈吉玲除了那一件脏得类似野战服的行头，没给我留下什么特殊印象。就连她的眉眼，也模糊得如同玻璃窗上的哈气。我记不起任何和她有关的事情，她早上是什么时候进的教室，中午有没有带饭盒，下课和谁在一起玩……我们之间，有冬季的问候吗？没有，什么都没有。不如雪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至少还有白色。
　　 日子很快，挣脱了黑白分明的冬季。乍暖还寒时候，我才日渐发现，我竟然也是有同桌的。沈吉玲的话渐渐多了，那声音细细的沙沙的，和我们不同，和电视机里的也不同，让人觉得来自一个未知世界。是的，那时候，我还不会说天籁之音。她没有望着我，目光似乎投注在教室门外，又似乎，触摸着更遥远的地方，有种缥缈。她说，我家住在大兴安岭，你知道吗？我倚靠在椅背上，看向她的侧脸，她手托着腮，神色……像一朵翘首企盼的花。不不，是像一朵花，可是我形容不出她的神态。天山雪莲？清冷得有些相似。
　　 我说，嗯，我知道。然后是一阵静默。我不知该说什么，不知她在想什么。
　　 忽然，她的手垂到桌面。我发现她的手指细长，指甲是我喜欢的椭圆形。也许是嫉妒吧，学习好且又跋扈的女生往往容不下别人的长处，哪怕只是指甲长。我有点儿不太高兴。她扭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这里的人，活得时间比我们长。我们那边太冷了，人受不了寒冷，三四十岁就死了。
　　 那，也不一定。我说。我想起不到五十岁就过世的爷爷。那，你们那里的人为什么不搬走？
　　 她没有回答。我觉得，她是和我一样不知道答案。
　　 沈吉玲又转回那个方向，目光似乎伸得更远了。我趁机打量了她一番，原来她也挺好看的，尽管我骄傲的心抵死不会承认，可她真的比我好看。额头光洁，脸盘儿上宽下窄，嘴唇红润饱满，那双眼睛——瞳含秋水，似两汪深潭，黑不见底，你看进去便忽略了纤长浓密的睫毛。她依然土气，我们班女生都扎马尾，只有她梳了一条细长毛糙、微微发黄的麻花辫儿。上衣是鲜红的小西装，那个年代最流行穿这样式，可穿在她身上不伦不类。
　　 沈吉玲不聪明，却是喜欢念书的，做题也很快。可我怀疑她是乱写一气，要不然她的问题怎么会那么多。我很烦，她问我的次数越多，我越烦。老师安排她和我坐一起，就是想让我帮她的，我心知肚明，仍是无法按耐。我也给她讲题，语气总是不耐烦。她每次也都听得很认真，最终咬着笔皱着眉，照样做不出。我就不明白，她的脑子是什么做的，如此固若金汤。也懒得去探究，所幸，后来她也不问我了。
　　 我偶尔无聊时，想听她讲讲大兴安岭的故事，她便微微一笑，缄口不言。我便就不问了。两个人像大路边上并排生长的两朵小野花，各自摇曳，互不相干。
　　 不久后，沈吉玲忽然成了焦点。每天下午放学，都有一个中年男人骑一辆气喘吁吁的自行车载着她缓缓驶进夜色。每天也都有人明里暗里投去各种目光，传递各种窃窃私语。学校生活就是这样，枯燥乏味，某某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当成新闻。沈吉玲的症结在哪？我们都是自己骑车回家，她被爸爸骑车接走。多稀奇！这稀奇光景儿，我只看见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沈吉玲坐在后座上的神情，就如那天说起人的寿命时一样。像一朵花，绽放得有些清冷。
　　 小道消息以最快的流速在我们班同学之间传播着。
　　 哦，我说呢，原来她没妈妈。
　　 她念不了多久了。
　　 她爸要她去打工，养活弟弟。
　　 嗯，真可怜……
　　 真相像冬末春初的融雪，显露出透明的冰凌。果然，没几天沈吉玲就离开了校园，连告别也没有，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没人问起，老师也没提及。她就像大兴安岭的冰凌下面顶冰而出的芽苞，寂寂开在冰雪苍茫的大地，没人注意她的开放，没人在乎她的凋谢。
　　 沈吉玲的故事，到此本该结束了。有一天，恰逢镇上大集，我晃在人群里时，她不知从哪里兴奋地钻出来，倏忽立在我面前，还是那件不伦不类的鲜红小西装，面色也被映衬得绯红。她说，同桌，我在冷冻库上班了！对，就是这样的热情，能够融化冰封的玲珑心。我问，再不回去上学了啊？她低头踢着残雪，声音沙沙的，弟弟要上学。
　　 想起一则大东北民间流传的有关冰凌花的故事。相传有个善良的女孩，名叫冰凌花。有一年，春天姗姗来迟，人们把过冬的粮食都吃光了，天寒地冻，草木不生，人们饥寒交迫。冰凌花祈求上苍救人们于危难，诚心天鉴。一天夜里，她梦见一位白胡子神仙对她说：“你能光着脚在冰雪里走遍山川田野，把这包种子撒到冰雪下的黑土里，他们就能得救。”神仙把一包种子递给冰凌花。冰凌花醒后，看见自己手里当真握着一包种子。于是她光着脚在冰雪上飞快地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把种子撒到脚板融化出的黑土地上。鲜血浸透了黑土，嫩绿的芽苞破土而出，一朵朵黄色的小花精灵一样从晶莹透明的冰雪下齐刷刷冒出头来。饥饿的人们得到了救命的野菜，喜极而泣。为了纪念冰凌花舍己救人之恩，便把冰凌下璀璨的黄花叫“冰凌花”。
　　 沈吉玲当然不是冰凌花，她没那么伟大。可是，我又觉得她像极了冰凌花。我又是多么不了解冰凌花啊！它有香味吗？应该有吧！不然，记忆里怎么会有阵阵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