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
　　
　　 你只用手势说话，嘴巴望着，失语的指挥家
　　 语言长着失聪的耳朵，镶嵌明亮的眼睛
　　 舌头，捆绑囚禁在嘴巴里的美人，不会哭泣
　　 十个指头伸屈，变换着各种语词和意向
　　 编织一个绳索套住日子的细腰、阳光的脖颈
　　 编织一个网网住病症的春天，打捞迷失的河流
　　
　　 十个指头俯仰间，十万灯盏一息一灭
　　 神的下巴脱臼落入黑暗。十万花朵
　　 一荣一枯，大地疼痛的心口堆积粉色的巨冢
　　 十万丛林倾倒，十万草茎相扶
　　 十万岩石滚落，十万蚁虫相堵
　　
　　 你把自己说哭，说干自己的眼泪
　　 你陷入大地上的一把椅子，任由风雨照顾，霜雪覆盖
　　 你挖出眼睛，一个装满土地河流，一个装满村庄亲人
　　 没有眼泪，就放出血，探望，搂抱，亲吻，融入
　　 而嘴巴就让它消失吧，像沙滩上的沙画，潮水带走，大海收藏
　　
　　 足够了。十个手指可组成庞大的语言系统
　　 气象万千的手势，足以引逗春暖花开，万物生长
　　 语言的花粉，散播，孕育；语言的糖浆，分摊，品尝
　　 语言美好的回声，成为你呼吸的方式
　　 只要还有呼吸，就足够了……
　　
　　 ◎入殓师
　　
　　 你睡吧，不需要醒来了
　　 额头的皱纹还没深陷你的前额骨里就消失了。真该庆幸
　　 也许它也受够了岁月、疾病的折腾
　　 你的额头真的很平滑了
　　 我能想象你婴儿的额头，年轻的额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终于深藏的岁月、尘世，在你的额头眼角无处藏身，而凸显出来
　　 我手里是咱小村中间大坑里的水
　　 我要用它给你轻轻地擦去
　　 它还很干净，如小村的天空和人心。非要说不干净
　　 无非是里面多了一些不顺伤心的泪水
　　 咸涩浑浊的汗水，还有一些你我他带进的土地的尘粒
　　
　　 你终于可以一丝不挂了
　　 把自己交给这个再无牵挂的人世间
　　 让大地天空的眼睛看看，你只是瘦了，你只是让一副骨架
　　 证明时间和沧桑在没有化为灰之前，仍可以像金石一样地敲响
　　 原谅我，我还用咱们小村中间大坑里的水
　　 轻轻擦拭你的身体，包括每一个毛孔，
　　 请出毛孔里的灰尘，灰尘里藏满的叹息、忧虑和牵挂
　　 放心吧，它很干净，如咱小村的土地和人心。
　　
　　 我为你穿好新买的衣赏，拾掇整齐。多么光鲜
　　 眉描黑一点吧，都白了，象霜象雪。
　　 你把花开在你眼睛的上方，你看不到。你不太顾及流年如潮
　　 可有人看到就暗地里叹息，怪霜雪偏落在最显眼的地方
　　 白发就不给你染黑了，我会给你带上蓝呢子单帽
　　 唇描红一点吧，保留原有健康的颜色
　　 我让你的唇间充满曾经的春色，流泻曾经的春光
　　 蜡黄的脸庞，我给你添上活色暖色
　　 不需要在做什么了，因为你很平静安详
　　
　　 双手松开，像村外小南河的水自然的摊开在天空之下
　　 像咱这广阔的淮北平原，风都跑成了无边无沿
　　 农具、庄稼、村庄、土地……
　　 埋怨、指责、怨艾、谩骂……
　　 都让它们跑吧，这些开栏的猪马牛羊、鸡鸭猫狗
　　 它们比你还累。让它们打滚的打滚，撒欢的撒欢，亲昵的亲昵
　　
　　 就要请你走了。而此时我已憋不住泪水
　　 谁叫我也是你的亲人
　　
　　 ◎喊丧人
　　
　　 他，悲伤降下的暂不能悲伤的人
　　 他，被死者封王，代替亡灵发声
　　 心，炼制成铁石，里面奔腾的血液
　　 从没停止过撞击，寻找突破口
　　 眼泪——吞下的金粒，痛，忍着
　　 挺直脖子腰杆，以美声似的吟唱
　　 先是把土地、村庄高高举起
　　 然后连同天空一起轻轻放下
　　
　　 他，一嗓子连着一嗓子
　　 把活着的人请到亡者近前
　　 跪倒白花花的一片，雪
　　 小村就这样一次次下着厚厚的雪
　　 增加的一个又一个冬天，永远无法删除
　　 他的声音在胸腔中是被反复浸湿过的
　　 从别的眼睛中流出来，就化为泪水
　　 从别的鞠躬、叩拜中
　　 挤压出来，就化为悲声
　　 他的声音总能跑到小小的村外
　　 被邻村，过路的人撞到
　　 驻足，琢磨：“唉！又是谁走了呀”
　　
　　 这个冬天，他培养的继承人
　　 声音未起，他就扑通跪下痛哭不止
　　 他第一次作为孝子，铁石的心真正碎了
　　 他是亡者之王的儿子。他想把碎的心、碎的泪
　　 化为十万替身，陪在他留不住的人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