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说：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翻开《一个人的村庄》，首篇首句就是这话。
　　 猛然，就想起大力和小雪。我们家曾养过的两条狗。自小雪离世之后，家里不养狗已有多年。我想，小雪和大力都不会想到后来的结局。当然，我们也从未料到。
　　 大力在我们家落户较早，早到我已记不清年月。只知道那是个我抹着鼻涕疯跑的昏昏暗暗的年月，但一定是五岁上了，因为记忆中妈总坐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火炕上织着毛衣裤——结束了大锅饭生活那一年，我正好五岁，一家四口有了自己的小窝。不知为何，记忆的河流总是凝冻在一个个冬天，屋子里常是昏昏的，我从后门风一样旋进来，在屋里翻找一阵或是在炕沿上趴着说几句自以为要紧的话，然后风风火火地又跑出去。其间，我看不清妈的脸，她背后的玻璃窗总是亮得刺眼，大力就在青天白日里拖着铁链子迂回在水泥地面上，似乎已经丧失了斗志。
　　 大力是条公狗。我爸不知从哪把他拉来的，不知道算是哪一个犬种，也不知道它几岁了。反正，来的时候已然高高大大，黑褐相间，皮毛油亮，黑褐色的眼睛上方各有两圈儿黑毛，像极了另外两只瞪得浑圆的眼睛，爪子强壮有力，让人不敢亲近。它像那个年月的电视剧里跑得太急冲将出来的警犬，那时风华正茂吧，很威风，每一步路都走得像个趾高气昂的将军。偶有生人来时，叫得可卖弄，生怕我们不记得它的功劳。
　　 我们烦它叫，尤其是叫起来没完没了、六亲不认的时候。那时家里修新船，姥爷老远赶来帮忙看船场，一个人起早贪黑守着成堆不会言语的木材，冷月清辉，寂寥空旷，只有中午工人坐定吃饭的时候，姥爷才能抽空回家来扒拉几口热饭下肚，其余两顿都是妈把饭菜装在饭盒里、姥爷自己在船场生炉子加热。大力很不识时务，或者说很势力，狗仗人势却用错了对象，每逢中午就对着身穿破袄头戴破帽的姥爷狂吠不止，叫得人脑仁儿直打哆嗦。爸曾想过让大力去陪姥爷守船场，但照这情形，他们是绝不可能合作的。妈吼大力，它也不听，严重时需得挨一棒子才能住口。
　　 久了，便形成条件反射，大力看我妈时总觑着眼，一脸的委屈，叫得也越来越低频率。习惯这种东西，无论好赖，都是经年累月养成的。大力仿佛渐渐有了息声宁人的概念，冲动和戾气皆倾注于那一截子脏乎乎的铁链子，每天东一头西一头，将铁链子拽得哗啦作响。时不常，还和路过的老鼠逗个闷子。
　　 小雪来时，大力已经在那方水泥地上以铁链为半径、屎尿为笔墨，圈出了自己的私人领土。小雪是外来客，听说是正宗的小京巴，毛色雪白，眼睛里蕴着天生的忧郁。它是女生，爸的一个远在大连的朋友的宠物，极其娇惯，送来时只说城里不让养狗，万般无奈。爸什么都没说，只管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
　　 小雪自己有高贵的铁丝笼子，本不屑和大力为伍，我真的能看出它那种养尊处优目中无人，不，目中无狗的高傲。我妈不吃它这一套，放在屋里，我们嫌它骚臭，放在厦子里，它嫌憋闷。妈索性就连它带笼子放到院西边的敞棚里，和大力遥相呼应。这一来倒好，两狗相见，分外眼红，当真上演了一场两两相汪！四邻不得安宁。
　　 妈更绝的绝招是，有天她把小雪的笼子移到了大力的领地内。不得了，不得了！骚乱，骚乱！大力像匹不甘被驯服的野马，前蹄尥起来，铁链把脖颈处的皮肉勒出了一道道血痕。它在咆哮，冲着铁笼子咆哮！前爪搭在铁笼子上，并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像刨土的姿势，也许它想把小雪像抓老鼠一样抓出来。小雪也不含糊，即使身高没有优势，昂着头对着大力一浪高过一浪地回敬它。传说中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没想到，两犬相争也同样凶猛。
　　 时间久了，我们比它们还累，早就忽略了它们的战争，根本不晓得最终是谁向谁臣服了。总之，孤单的狗和孤单的人一样，对于唯一的同类不敢抱无所谓的态度。它们成了小伙伴，可并不见得要好。尤其吃食的时候，大力阔嘴呱唧呱唧狼吞虎咽着猪食，小雪在一旁优雅地嚼着火腿肠。谁个心理能平衡？
　　 那个年月似乎常有北风呼啸。妈总喜欢带我们两姐妹捂着盖脚的小被子，坐在炕头取暖。她一如继往，不知疲倦地织着毛衣，间或抻一下右胳膊，抬眼望一下窗外。我和妹就呆坐一旁看着电视。东山头的榆树光秃秃的，枯枝上一个巨大的鹊巢摇摇欲坠，可却从来不曾掉落下来。大力拖着铁链子，肚子瘪瘪地频频向屋内张望。妈有时心不净，会骂它一句，就知道吃！
　　 寒天冻地，吃也吃不安稳。妈给大力煮出来的粥，拌上剩饭剩菜，刚倒进狗食盆一会儿就结了冰。我们去给它喂食都是一溜小跑，急急忙忙套在身上的棉袄还敞着怀，脚下生风，呼呼啦啦地响。到它面前，咵嚓一倒，转身走人。通常这件事都由我来做，而且又都是晚上，我总觉得身后有神怪如影随形。我跑得飞快，院子里有一些残雪，风把影子吹得东摇西晃。伺候了吃，还要伺候喝，凉水已经不能喝了，我就端上一瓢开水，哗，倒进水碗中头天晚上冻结的冰面上，融出一个小坑。大力就伸嘴在那小坑里艰难地喝水。
　　 小雪的饭就讲究得多，通常都在屋里拌好了才拿出去，温温热热的。水也是在家里冷热兑好，才给它送去。它挑嘴的毛病，硬是让妈给扳了过来。不过它仍然骄傲地像个公主，不甘生活在乡村野地。
　　 我是喜欢小雪的。要不然，我怎么会放了学就跑到小雪的笼子边给它搔痒，上学时恋恋不舍地离家，同学来时忙不迭地引他们到笼子前讲述小雪的种种可爱？妈和妹妹，也是喜欢小雪的吧。反正我从没看过她们两个去和大力亲近，而且妈还给小雪铺了一床破旧的褥子取暖。小雪摇着尾巴，心花怒放地蹭妈的手，不无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不得人心的狗和被人遗忘的人大体一样，使出浑身解数，无非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丑人多做怪，顽犬多添乱。我们家世代都是渔民，无论汛期还是休渔期，网具堆放在院子里随处可见，院满为患。妈每年收拾这些东西，疲惫不堪。大力呢，完全看不清形势，得空就把妈仔细摞靠在狗窝附近的的一袋袋沉重的网坠子叼起来，生拖硬拽，简直像头恨自己投错了胎的蛮牛。编织袋磨碎了，网坠子顺着破洞漏出来，和屎带尿，滚得满院子都是。妈便喊我们姐妹俩儿帮忙一起捡，一时间，怨声载道。可恨的是大力屡教不改，妈牙根儿直痒痒，有一次实在气急，妈说，真想一棒子抡死你，你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谁知道，这句类似诅咒的话，竟一语成谶。大力丢了！不，确切地说，大力死了！那一夜，妈和爸带着妹妹出门未归，临行前叮嘱奶奶晚上把我接到她家去睡。奶奶帮我煮好了狗食，我喂好了狗，在奶奶家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他们三人就都回来了。我进屋时，气氛有些沉闷。妈的眼睛红了，鼻子一抽一抽，不时吸溜着清涕。大门紧闭着。爸在西边院墙下举头观望着什么。邻居三叔从东边院墙一跃而过，翻落到我们家院子里。
　　 “二哥，这怎么了？家里人都回来了，干什么还不开门？弄得我还得跳墙，快赶上狗了。哈哈！”
　　 “狗，狗丢了！”爸垂头丧气地说。
　　 “啊？！狗丢了？！大力还是小雪丢了啊？！”
　　 三叔抬头寻着爸的目光望去，然后一拍脑袋：“哎呀！都怨我！半夜我听见你家小雪叫，叫那声音就不正常。睡得香啊，我就没理它。心里还寻思，这俩儿天天斗来斗去的，歇了没几天，这又来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大力没叫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出来望一眼啊！”三叔愧悔的目光落在墙头上那一层沾染着血迹的黑褐色的狗毛上，风轻吹，狗毛随风颤抖。
　　 妈一整天没说话，饭吃得很少。她坐在炕头上织毛衣的时候更多了，偶尔抻抻胳膊，一抬头，窗外阳光明晃晃的，即刻又低下头去。小雪不哼不叫，忧郁的眼神湿湿润润的，更加忧郁，眉头紧了，愁肠百结的样子，也不吃东西了。妈紧接着生了一场大病。小雪也病了一场。
　　 妈病好之后，每当有人提起大力，她的眼里就泪光闪闪，她自己把那晚的情形想象得严丝合缝儿。“雪儿一定看到了整个过程。想想那些人，要不是扔了吃的给大力，毒倒了，就凭大力的劲儿，他们能拖得走？一袋网坠子得有百十来千，大力都能拖着满院跑。这些人到底忙活了多长时间啊？三儿说，小雪叫了半宿。看看墙头上的狗毛和血就知道，他们开不开大门，拿绳子从墙头上拖……外墙沿上还有绳子勒出的印儿……这些伤天理的，肯定是把它吃了……”说着说着就转脸去擦眼角。有时小雪在旁哀哀地应一声儿。
　　 小雪算是寿终正寝了吧，但我们谁也不知道它活了多大年纪。它走的时候，我离家在别的镇上念高中。我不知道妈是否又病了一场，只是从那以后，不管谁送来狗崽，家人便口径一致地拒绝。
　　 如今漫步在城市的街道或公园，常看到大力和小雪那样的狗，牵着狗链一头的主人，或急或缓或近或远，嬉戏或者奔跑。这些狗没有使命，不会看家护院。我常觉得，失了烟火味。也常想，狗还是适合养在乡村的，解了链子，自由自在地游走。不像大力和小雪一样被囚禁。
　　 这几年，爸一个人留在老家，也从没有想起养条小狗做伴。养来干嘛呢？远行的人越来越多，村子和村子之间似乎越来越遥远，狗吠声已不能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是啊，“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从此，再无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