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夜晚，没有风，没有月。也没有风月吧。棉衣都在冰面上覆盖过似的，由外而内全是寒气。他们脸上满是可笑的严肃，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一条条幽静的小胡同里显得格外刺耳，每次落脚都需小心翼翼。似乎有雪，也是残雪，和记忆一样不清不亮。我们谙熟每一条路，每一条可能在转角处藏匿着小情人的路，可路上并没有遇见一个熟识的人。我知道，这是伟伟刻意避开了。
　　 以前，每次吸烟都会想到伟伟。如今，不吸烟的时候，也会莫名想起伟伟。也就不由得想起那段年少时光，指尖轻拢住一些零碎的花絮，置于回忆之臼细细捣碎，涂抹在光阴的脚步之前，阻隔着一些什么东西。
　　 伟伟姓孙，孙伟伟。名字乍听，囊括了一个女孩子的秀气，可他却是男生。我曾横平竖直地端详过——就像每次考试前摊开新华字典凝视里面的汉字一样——没有异样，十足的男生，长于别人的颈子上，喉结尤其突出。让女生嫉妒的是，他的皮肤比我们细腻光洁，一群男生中你一打眼就会发现他白晰的面庞。大姨姐（男生们对极具男子气概的丽的戏称）说：孙伟伟的嘴巴可像金鱼，嘴角是耷着的。如今见到锦鲤，我就会想起她这话来，感觉着实相像。
　　 伟伟是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班时从理科班转到文科来的，其时来了好多人，他很不出众。他什么时候坐到我后座的，我也记不清了。只晓得，常转身和颖说笑，与她同桌的男生偶尔会讲一两句打趣的话，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是的，只能说是认识而已。好像每个班级都会有这样的同学，彼此认识，没什么交集，似一棵树上同生的枝桠，都向着天空伸展，却又有各自的生长方向，直到毕业，各不相干。
　　 彼时的我，并不像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倒有一种江湖儿女的情结，留着短发，一天到晚将校服的衣领甩在后背上，双手插兜快步疾行，旁人从后背看来，就像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无意间，却引领了当时高一年组的穿衣潮流，走在去食堂或厕所的甬道上，时不常会发现一些人的校服领子不同程度地挂在身后，这其中有男也有女。此番被追随，还是邻班被我们称之为老大的男生跟我讲的，他在去食堂的途中追上我说，娜儿，你瞧瞧我。然后双手一抬，衣领嚯一下扔到后肩以下。我笑，你学我。嗯，对啊。老大说，据说你这么穿有个性，你放眼看看，多少人在学你。就这样，我成了焦点。人家说，这叫个性。
　　 不过，伟伟和我亲近并不单单因为这个。不多久，我就从颖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窥见了一些端倪。我挑食，食堂青绿色调的食物常令我难以下咽，于是每次吃饭时进出食堂就像串场，快进快出，基本上能和几个狼吞虎咽的男生同时返回班级。这里面就有伟伟。然后，我坐在前面，伟伟就坐在我后面的位置，共同等待其他同学回来上自习。偶尔他会跟我说几句话，但我都记不清，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颖回来时就隔着好多座位望向我们俩儿，边笑边回座，接着和伟伟低语：同位啊……然后就没了，下半句通常是安装了消音器。
　　 我并非有意窥探别人的秘密，但颖给我的感觉越来越故弄玄虚。后来有一天，我没去吃午饭，坐在位子上痴痴地等同学给我带煎饼回来。煎饼是颖给我带回来的，她们一伙人走时匆忙，我忘了给她钱，就想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颖递给我时却死活不收我的钱，笑盈盈地只说她请客。我更加过意不去，颖的家庭条件并不宽裕，她自己在吃穿用方面非常节俭。妈一个月给我带四百元，我尚且要借债度日，颖却只要二百，还有余富。在我的一再坚持下，颖忽然嘻嘻笑了，承认买煎饼的另有其人。我诧异，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自己有交流障碍，没有谁无缘无故会对我这么好。任凭我怎么央求，颖执意不出卖那个慷慨解囊的人，实在被我烦透了才告诉我：他自己会跟你说的。那一下午，我坐在座位上，望着讲台边路过的每个同学都像是“雷锋”。
　　 到小晚自习时，“雷锋”也没自动现身。我们的小晚自习纪律一项不严，爱学习的同学从食堂回来只顾埋首书山争分夺秒地用功，而像我一样玩心不减的人也很抓紧时间，不是在自习课上低声讲小话，就是在操场上三五成群地玩闹。我从门外进来，自桌洞里掏出一本小说摊开来，已经忘了要寻找恩人的事情。有人坐到我身边时，仍浑然不觉。
　　 是伟伟，他见我看小说入迷，含着笑意轻咳了一下，伸手碰了下我的书。你看的什么书，这么认真？
　　 啊？我如梦方醒。《青春的潮涌》。我说。
　　 言情的吧？
　　 嗯！有一点点吧。
　　 你不喜欢看琼瑶的吗？女生好像都喜欢琼瑶。
　　 没看过，不喜欢啊。看过电视剧。我直觉上总以为她写的爱情死去活来，很不真实。
　　 琼瑶嘛。伟伟笑着搓了下手。本来就是穷造谣的，你可以这么理解。
　　 哈哈！我被他逗笑了。他也看着我笑，宽阔的嘴唇扯得更宽阔，耷着的嘴角微微上扬。
　　 笑声止了，也没别的可说，我们都沉默了。我低头看了眼书，女主小螃蟹背着画夹在海边遇到了男主，一个浪头打来，湿了沉思中的小螃蟹的画夹，于是英雄救美——美术的美。我即将陷入遐想。
　　 伟伟忽然说，你挺特别的，与众不同。
　　 哦。我穿衣服和别人不一样，我嫌领子箍着脖子难受。停顿了一下，我又笑着解释：我脖子短。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说话的方式，也和别人不一样。
　　 这一回我没有立即回应，努力地想总结出我的语言特点。是在说我土吗？我们两个镇距离不是很远，可是方言的差异很大，相较来说，我土得掉渣，分不清卷舌平舌和四声调，发音一律是重音，很重很重。
　　 也许见我不说话的原因，他又说：我们初中的女生，不像你一样说话。你说……你说话带个那样的字儿。但是，不是骂人，听起来不一样……
　　 如今想来，我觉得好笑，可当时，脸上有些发烧。他说的脏字儿，似乎是“我靠”一类的话，年少轻狂，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倒不觉得是个性，只是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吧。我竟然无话可说了。
　　 伟伟面色尴尬，他说，没有别的意思哈，我就是顺口胡说，别生气。我笑了，哪有那么小气。这算是我和伟伟之间说话最多的一次，之后也就熟络起来，时常称兄道弟地开个小玩笑。
　　 学校的生活像摇曳在春光烂漫中的苹果树，日子如同崭新翠绿的叶片，一片接着一片。一晃眼，苹果树上枝繁叶茂。青春年华仿似明媚阳光，照耀着苹果树的枝桠，翠绿的叶片闪烁着璀璨的活力，年少心事像洁白的花朵芬芳四溢。清风一吹，几枚青果若隐若现。
　　 这时，我们迎来雪花肆虐的元旦。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出入在礼品店里，为要好的同学、朋友挑选合适的礼物。我是陪同别人去的，向来不喜这一类虚套的事情，我便想不起该送谁礼物。
　　 礼品店里见到伟伟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见到我似乎很尴尬，点了点头，耷着的嘴角使劲儿往后一咧，笑得比哭难看，然后朝店主阿姨说：今天不行，我明天再来选吧。和他一起来的那几个同考入这所高中的男同学即刻揶揄他：嚯，是不是给李红霞买礼物啊？痴心不改哟，人家在重点高中呢，死了这份儿心吧哈！我和几个女同学同时望向他。伟伟白面书生一样的脸立时浮起一片红霞，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我笑了，幸灾乐祸那种笑。谁知他瞥见之后竟忽然走向我，扯着我棉衣袖子，将我拖到挂满毛绒玩具的一堵墙对面，指着它们说，帮我挑一个，一般你们女生都喜欢什么样子的？她性格和你差不多。
　　 不行啊，帮不了，万一选得不对，人家不喜欢，我可不能负责啊。我嘴上说。心里其实有点儿不高兴，这种事儿，倒是在小说里见到过，如今摊到自己身上来了。还性格跟我差不多，我什么性格，你了解吗？靠，真当姐妹儿我是兄弟了，又不是给我买！不选，我在心里偷偷说。
　　 伟伟几乎是央求我了，他脸上那爿红霞越来越鲜艳了。他说，哎呀，帮这么个小忙嘛，请你吃烤肠好不好？不会这么不仗义吧？我俩身后，男生女生在窃窃私笑。忽而，我的脸热了，似乎也飞上一片红霞。真是，再纠缠下去就太丢人了。我声明，我绝对不是为了烤肠。
　　 我认真望了望墙上那些毛绒绒的小东西，一只黑色的小猩猩，有排球那么大，黑亮黑亮的眼睛勾魂摄魄。好可爱喔！坐在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毛色鲜亮，丑乖丑乖的感觉。这些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它——很像我，真的！我摘下来，抱了一下。
　　 伟伟问，就这个了啊？这个好像……不太好看哈。我恍然，对哈，又不是给我买。
　　 伟伟又问，它旁边那头黄色的小象不好吗？我觉得也挺好看的。女生应该能喜欢吧？你觉得呢？
　　 嗯，挺好看的。我应着，随即恋恋不舍把小猩猩放回墙上，它也可怜地瞪着黑亮的眼睛望着我。
　　 聪明的人一定不会意外，那只黄毛小象在元旦当天被颖交到了我的手里，并且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所措，小说里各种情节忽然涌向脑际。接下来呢？表白？示爱？递纸条？约会？一系列的词语在我脑中浮浮沉沉。我不紧张，只是茫然。
　　 伟伟和上次一样坐到我身边，他不看我，态度坚定面色郑重地，像是在宣读一个布告：从进到这个班级的第二天，我就注意到你。开始，是因为你的穿衣方式。但，那是远距离的张望，不值一提。后来坐得近了，才发现你很有个性，说话总把“我靠”挂在嘴边，可是让人觉得那么好听……我后来想想，这话简直像提前背好了的一样，都有点儿文绉绉的感觉了。
　　 我没说话，脸上的温度足可以煎熟鸡蛋。我低着头，只顾揪着手里那只小象的长鼻子。我揪一下，小象的眉梢嘴角就抽动一下，很纠结。
　　 伟伟像自语似的，继续说：我心里吧，就是挺喜欢的。我想……和你好好相处，比好朋友还好……
　　 比好朋友还好？该来的终于来了！我聪明得一塌糊涂，立刻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某些闪念让我面部的血液沸腾了。化学反应，几百度的高温。
　　 伟伟后来说没说话，我不记得了。似乎，有那么一句“考虑考虑”。我也不记得颖是什么时候一屁股坐到我身旁来的，她的笑容幸灾乐祸一般。瞬间，我明白了，这是他们串通好了的。颖说，娜儿，这回你知道了吧，那回的煎饼是我同桌买的。他跟我说过，他挺喜欢你的。还说让我帮帮忙，我看不用我多说了。这丫头说完就走，剩我一人茫然无措。
　　 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即使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也从没听说过喜欢一个人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她说脏话。然后，莫名其妙地水到渠成了，我们俩的关系忽然就比好朋友还好了。虽说这样，一切也没什么不同，偶尔伟伟到我旁边坐坐，或者我到他的旁边坐坐，说一些无聊的笑话。
　　 想起在哪见过一句话：有时候感觉这东西对了路，升温很快，似正负极，就算是平行着，也一定会黏在一起。这话未必全对，磁铁这东西，只要其中一块主动出击，另一块就会被动地吸在一起。那时的伟伟，磁极已摩擦生热，紧紧地吸附着我的情感世界。就如，现在的我，紧紧地吸附着我爱的人。
　　 那个冬天，因为伟伟的热情而不觉得寒冷。我发呆的习惯，可能就是在那个时段养成的，自习课上很少学习，常在面前摊开厚厚一本字典，目光专注，神思游离。同学说，真羡慕你，这样学法也没落到后面。伟伟说，因为她聪明。我知道，我不聪明，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我和伟伟常坐在一起，他便变着法子逗我开心。我其实没什么不开心，只是常怀一种空茫，人总显得很颓，落落寡欢。
　　 伟伟对我的呵护，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越是临近寒假，这种感觉就越明显。素来节省的他知道我不愿去食堂，于是开始给我买吃的，我则坐在他的座位上靠墙捧一本小说津津有味地直读到他回来。他把食物放到我手上，宠溺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咀嚼，现在想来，倒像一个慈父宠着一个孩子。一次，我刚吃完卷饼，张着手指找东西擦手，伟伟忽然捉住我的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雪白的纸巾，将我的十指一根一根擦净，擦得那么认真，像擦着全世界最珍贵最易碎的物品。那个情境，依然历历在目。我记得，我没有羞涩，只是惊讶。如今，记忆的墙围在时光的洗刷中斑驳不堪，那一页却始终色泽如新。
　　 当时和我最要好的女同学是秋，多情的秋正沉浸在苹果树的甜腻花香里不能自拔。秋和辉常常坐在我和伟伟前面，像青涩爱情的教科书，处处给我们以示范。我们常看到秋的一双白嫩小手盈盈握着辉的手指，面红耳赤地悉心为他修剪指甲。然后，伟伟低头反复将手指看了又看，又抬头看看我，再然后他挤眉弄眼地喊秋：秋，你心地真善良，有时间也帮我剪个指甲呗？秋便把白眼仁儿从充血的面色中向他使劲抛过来：讨厌啊！让娜儿给你剪去！伟伟便说，她不会，剪得没你好。
　　 秋和辉的爱情，在猎猎寒风中燃烧得很旺，爱情的火苗映红了每一堂卿卿我我的自习课，亲腻的举动由牵手逐渐升级为搂抱。伟伟说，他们这样，迟早得出事，你要劝劝秋，现在毕竟是学生，还得以学业为主。我听从了伟伟的建议，找秋谈了一次。秋对我的劝告，完全不予理会，他们俩依旧如火如荼地相爱着。
　　 悸动的风吹起时间的衣袂，苹果树梢涩涩的果实逐渐显山露水。青果错生了季节，注定随风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