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大地，大道纵横，机声轰鸣，高楼正在拔地而起，是一个变化很快的工业新区。睹之，令人豪情满怀。可是，往往在新事物诞生的时候，许多美好的天然景物，都会随之消亡。
　　 记得这里原有一片片涛声滚滚的松林、一个个面积宽阔的牧场、一口口春水泛绿的碧池……现在大都让位给现代工业区了。余下的自然景观，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现代工业“三废”的污染。欣赏她们美丽的倩影，只有到忆中去寻找了。想来，很有点遗憾。
　　
　　 一
　　 记得家乡的村东南，曾有个数亩宽的池塘，形状像朵盛开的莲，先人给了它美名—“莲花塘”。莲花塘原是村人造房取泥时，挖出的一个形似莲花的大坑塘。后经人开发种莲，才真的变成了一个莲花塘。
　　 莲花塘有两脉好水。一是涌自它脚底下的那眼亮汪汪的泉水。那水情绪极好，天天对着青山绿水，咕噜咕噜地自说自话、自唱自歌，不管别人懂不懂，自己乐就是了。一是引自秀丽后山下的一脉泉水。那水也好乐观，终日“叮咚”不止，像村里人唱戏打鼓闹台一样。两水皆清如屈子《离骚》中渔父歌咏的那泓“可以濯我缨”的沧浪之水。这般好的泉水，自然最适于用来清养莲花了。
　　 那时，每逢春回大地，池水初涨，莲塘里便有莲慢慢地长了出来。张张新叶，质地是那么柔嫩，姑娘们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的叶面，感觉就和抚摸自己的绿丝裙一般，柔和、细腻、爽心。
　　 而到了盛夏，整个莲花塘的水面，就变得更生机勃发了，眨眼间，莲塘里就绿满了莲叶与蝶翼比美的诗情，不多一会儿，又红透了莲花与红蜻蜓相恋的爱意。
　　 这时，有美丽村姑拉上邻家小妹，挥篙划筏而进莲塘来采红莲玩。她身穿绿绸做的罗裙，举止很文静，一看就知道，是个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的姑娘。听人说，父亲是清末秀才，在私塾里谋了个先生的职位来做，所以，没有进私塾读书的村姑，能从做先生的父亲那里，学会了识文断字，并熟读了些《增广贤文》、《女儿经》、《红楼梦》、《莺莺传》之类的书，颇懂得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的道理。只可惜自己是个不能进私塾读书的女孩（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她特别羡慕村里心善而勤奋攻读的书郎。此刻，两头尖尖的竹排，正载着村姑秘密的心事，像一张耕耘春天的犁嘴，款款犁向莲花深处，犁向愉悦心情的深处。就这样，一池幽静，被竹筏犁成了簇簇纵情绽放的雪浪花。雪浪花很俏皮地跳上船舱，钻进村姑的衣领和衣袖里，幸福地吻湿了她的衣襟。衣襟紧紧贴在她身上，更突显出了令她骄傲而羞涩的曲线。因而，脸不自然地红了起来。便采来一朵大莲遮胸。这细节，被心细的邻家小妹发现了，逗趣说：“姐，看你脸红如莲，是在想书郎哥哥吧？”村姑脸更红了！便幸福地回敬一句：“妹你才是呢。”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们的简短说笑，正好让一向爱慕村姑的书郎听见了，他不由得用家乡话脱口唱道：
　　 满池红莲朵挨朵，
　　 最靓要数遮莲娥。
　　 书郎有意采回去，
　　 养在心田伴求学。
　　 书郎的悠扬歌声，村姑好爱听。书郎的为人，村姑更喜欢。因为书郎也出生于一个贫寒家庭，父亲因识字不多，误签了契约，早年被人冤害死了，现在，家里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了。然而，母子二人人穷志不穷，母亲下定决心，种好地盘儿子读书。儿子呢，立志破万卷书，弄个功成名就，改变穷人家的命运。想到这里，村姑更爱慕书郎。便红着秀气的脸，回送书郎歌一首：
　　 满池红朵红灼灼，
　　 枝枝愿美求学哥。
　　 愿哥求学成功名，
　　 抬来花轿娶娇娥……
　　 初恋的歌声，把两人的心连在一块了。书郎采下一枝含苞欲放的红莲，当作信物，插在了村姑乌云般的发间；村姑呢？则把滚动在叶面上的露珠，当着一颗纯洁的心儿，连同绿叶一起，捧給了书郎……
　　 此后，莲花塘便成了他们发展感情的“老地方”。每天早、晚，书郎上学和放学回家，都要打从莲塘边过，说是路好走；每天早、晚，村姑割牛草、扯猪菜什么的，也都到莲花塘边来，说是这里的水草特鲜嫩。书郎一人先到了，就停下脚步来，或背诗书，或以棍为笔，就地绘美莲，说环境美，好学习；村姑先到呢？就一边割牛草，扯猪菜，一边不时顾盼书郎哥哥走来的方向，却说“那边风景好看”。村姑来了，从怀里掏出带体温的红蛋或莲叶粑，給书郎做早餐；书郎回了，顺路給村姑摘回了甘甜的野果、美丽的山花，或是扛回一捆一点就着的干柴……而若到了月亮升起的晚上，这一对倩影，必然出现在莲塘边。他们自然说些甜甜的情话，也聊学习的生活，还做学习的游戏。有时姑娘指池为题，书郎则或吟诗或作对。有时，姑娘点李清照的题荷词，书郎江水滔滔背来，书声与莲池里的蛙声融合成一片，那是村姑最爱听的大合唱之声啊！有时，村姑提议画一朵月沐红莲，书郎就以指为笔，以沙地为纸，以感情为墨，一遍遍把莲当作美人勾画，笔笔见真情，点点注心血。村姑观赏在眼里，甜美在心坎上，脸庞不时露出笑容来……
　　 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经莲花爱情露水的不断滋润，书郎读书破万卷，学业大进，终于赴京赶考，一举功成名就，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才！村姑便也坐上了书郎的美丽花轿……
　　 后来，莲花塘主人去世了，又没有后人继承家业，从此，莲花塘便被撂荒了。但这莲花塘昔日美丽的风景与美丽的恋情，却像美丽的莲花，一直开放在村里人的记忆里。
　　
　　 二
　　 荒废了的莲花塘，被雨日里从村巷冲刷而出的污泥浊水占领了。从此，一个冰清玉洁的莲花塘，便落难为一个整日与污秽打交道的“下里巴人”了。好在莲花塘的新居民——浮萍、水葫芦等水生植物和鱼、虾、蟹、蛙等水生动物们，并不嫌弃它，反而喜欢它的水里含有多种腐殖质营养物，认为它是“肥水”呢！水葫芦和浮萍，就因为有这足够的“肥水”的养育，而疯长了起来。每年到了五、六月天，整个水面都铺满了逼眼绿的诗情画意。
　　 瞧，水葫芦长得多可爱！它们一丛一丛地生长。每一丛有十来个兄弟，人人戴一顶小圆帽，露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那神情就和酒仙铁拐李喝醉了酒一样滑稽。而且它们繁殖力极强。你就是随便把其中一个兄弟抛进水塘里，不出半年，水塘里就添了一个“人丁满堂”大家族了。所以，着红装的浮萍妹妹们，很喜欢水葫芦兄弟，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围在它们的身边，像恼人的三月雨那样，情意绵绵地缠人。
　　 水葫芦与浮萍厚厚地铺在池塘水面上，很像一张“大毯子”。夏日里，“大毯子”上成了蛙们为丰年放歌，蜻蜓、蝴蝶们为宁静生活献才艺的绿色大舞台。“大毯子”下则是鳖、鲶、鳅、鲫、蚌、蟹、虾旺族的家园。居住着成千上万的“人丁”。这样，池塘便被上世纪60年代艰苦度日的村民们，视作改善生活的“菜园”了。
　　 闲暇日子里，村民们常提一个渔笼（一种以两根竹弓为支架，三面用网织物围起来的捕鱼用具），到池塘边来打捞鱼虾。他们只要悄悄地把渔笼按到池塘岸边水草下，再把套有几个竹筒的三角形赶鱼具，往水草里不断上下操纵，鱼虾受到惊吓，便赶忙往塘中央逃命而去。却不幸撞进了鱼笼里，后悔中了赶鱼人的“奸计”。赶鱼人赶忙把鱼笼提起来，里面有虾、鳅鱼、白漂鱼、或者塘角鱼在欢跳，他的心，也禁不住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那时，我也是个弄鱼、弄蛙的爱好者，常常读书放学回到家后，书包一丢，便带着一根钓竿，快步跑到池塘边来垂钓鲶鱼、青蛙什么的。青蛙是吃害虫的人类朋友，应该保护它，但那时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只知道它肉质细嫩，味道甜美，放上姜，无论焖煮或清蒸都是极美的天然口味。蛙这家伙很贪吃，只要把勾上了虫子的钓钩。远远地摔到它的身边，就会被它一口吞进了肚，再也吐不出来了，所以我们极容易将它钓到。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实在是在犯罪啊！
　　 养猪的姑娘、嫂子们呢？她们并不在意鱼虾，只看中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和水葫芦。因为那时政府大力提倡用青饲料养爱国猪，如果一家人养上两头大猪，交一头給国家（实际是按牌价卖给国家）后，自己可以杀一头过年享用，或者拿到市场上去卖钱过日子。
　　 打捞水葫芦并不难，只要有力气，用一个长柄木勾，就可以站在岸上把它勾到岸边来，然后捞进青饲料筐里了。村姑云媚那时常到池塘边来勾水葫芦喂猪。她人长得秀气，一对秀眉又细又长，衬着她亮亮的眼睛，好看极了。所以，谁见她倾斜着窈窕身子，站在池边吃力地勾取水葫芦，都想向她献点殷勤。我见高个也喜欢她，可高个没勇气献殷勤表爱意。有一次，他被人鼓励着，终于找个借口对云说：“云媚，你力气小，我力气大，还是让我给你勾吧。”云媚居然二话没说，答应了！高个便高兴地接过长柄木勾，去勾取水葫芦。那时的他，心跳加速，显然，他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而到了秋初时节，雨水稀少，庄稼正处于灌浆的关键时刻，池塘里的水，便成了云家自留田禾苗的救命水了。那时，我常见高个协助云媚把龙骨车（一种有龙骨似木链条的车水工具）抬到池塘边来车水。他们把龙骨车的“龙头”吃进水里，然后两人各握龙骨车另一端木轮上的摇柄，不停将木轮摇转，从而带动木链条，把水提上岸边的渠道里来。他们摇啊，摇啊，汗水湿透了高个的衣裳，也湿透了云媚的衣衫。湿衣衫紧紧贴在云媚苗条的身体上，更衬出她的青春美来。高个被云媚的女人味吸引着，禁不住不时看看她，然后高兴地唱起了歌来：
　　 满池金水波连波，
　　 同云车水想唱歌。
　　 禾苗得喝甘甜水，
　　 看云一眼我好乐。
　　 听完歌，云媚羞红着脸，轻轻擂了高个一拳，然后也拉开嗓子唱道：
　　 满池金水波连波，
　　 同哥车水想唱歌。
　　 禾饮金水结硕果，
　　 妹赏情歌百年乐。
　　 阵阵甜甜的歌声，随欢快水流跑进水渠，跑进稻田，灌进云媚家禾苗的心坎里，愉悦得禾苗们随风呼呼唱歌，随风优美起舞……
　　 屈指数来，离别故乡已快四十年了，故乡也发生日新月异的巨变了，但故乡这口曾盛产过美莲，盛产过逼眼水草，盛产过甘鲜鱼虾，盛产过永甜人心的情歌的池塘，却在失去美好自然的今天，更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出现在我梦境里。使我还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它的一株莲，一棵草，或者一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