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粉蕊儿(小说)
一
粉蕊儿六岁的时候,妈妈把她送到了外婆家。
外婆静静地站在村头一棵大槐树下等着她们的到来,春天的阳光透过树枝柔柔地照着外婆容貌娇好的脸上,让她显得端庄高贵而贤淑。车,直接停在外婆面前,粉蕊儿的妈妈把她从车上抱下来递给外婆,顺手拉了拉她坐皱的衣襟,在她的脸蛋上左右亲了两下,对外婆说:“娘,这一次去外地演出的行程比较远,时间可能会长些,她爹接了毕业班,正课本来就多,周末又要补课,实在是没法照顾到她,让她在您这里先住着吧,等我巡回演出结束就回来接她。”外婆点头。粉蕊儿妈妈交代完,转身重新上车,关好车门那瞬间,粉蕊儿把嘴撇了撇,但没哭。当汽车一溜烟消失在路尽头的时候,她也没有挣扎着去追汽车,而是抱紧了外婆的脖子。
“粉蕊儿,我们到地里去,薅点荠荠菜,回去给你塌菜馍吃。”外婆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晒了太阳的杨树叶子。
“外婆,我想吃饺子。”粉蕊儿搂着外婆的脖子,鼻子呼哧呼哧的想哭,妈妈走了,她不习惯。
“那外婆就包荠荠菜饺子给粉蕊儿吃,好吗?”外婆轻轻的叹一口气,凑近她的脸亲了一口。
“为什么非要荠荠菜呢?”这话说得有些模糊,粉蕊儿看见一片颜色浓郁的风景。
“荠荠菜好吃呀,你妈妈在家的时候,什么菠菜呀,韭菜呀,白菜萝卜的都不稀罕,就稀罕外婆塌的荠荠菜菜馍,再说啦,荠荠菜呀也好做,放面条锅里吧,它乱锅,勾点糊,就稠糊糊的好喝。包饺子吧,不出水,饺子不容易烂,塌菜馍吧,不跑味。”外婆一句一句的如数家珍。
村外,一条灌溉用的河渠把村子分成两块,渠的两岸间距三米一棵的种着泡桐树。外婆说,这个村以前的名字叫土凹,后来修了这河渠,岸上种了这桐树之后才改叫桐花村。
太阳底下,桐树上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色花朵,稠成了一块紫色的云。阳光暖暖的,河渠的斜坡上长满了小草,小草间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花,粉红的、嫩黄的、直白的、鲜紫的。一些昆虫在草丛中唧唧叫着,往远点看,绿油油的麦田间隔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几个着花棉袄的孩子在田里弯腰找着什么,蝴蝶花间飞舞,风过,菜花的香扑面而来。路边有羊群吃草,太阳底下晒久了,有微汗的感觉。
“外婆,放我下来,我要去扑蝴蝶。”一对蝴蝶在外婆的面前飞来飞去,粉蕊儿一出溜挣脱了外婆的怀抱,脚一挨地,跟斗流水地追蝴蝶去了,把离开妈的那份孤单和难过瞬间丢到爪爪国去了。
“粉蕊儿呀!你慢点,你慢点,别摔了。”外婆在后面轻一声重一声的叫着。
“建堂,建堂,你过来。”外婆冲田里的一堆孩子喊着。
“三奶,我在呢,啥事呀?”一个男孩应着外婆。
“你来,你来。”外婆招手。
“三奶,我来了。”那个叫建堂的男孩从田埂上飞奔过来。
“看见没?前面那个捉蝴蝶的小妮子,是你清姑家的,她叫粉蕊儿,你清姑要去外地演出一段时间,没人照顾她,把她送我这里来了,以后你要陪着她玩,现在你去看着她,别让她摔倒了。”粉蕊儿外婆弯腰指着前面正追得起劲的粉蕊儿,对叫建堂的孩子说。
“她要是不跟我玩呢?”建堂看着远处追蝴蝶的粉蕊儿,嘴里低声嘟囔着。
“想办法呀,你一个男孩子还哄不好一个小妮子?”外婆笑了。
“三奶……”建堂迟疑着。
“好了,交给你了,我去那边薅点荠荠菜,晚上包饺子,你也来。”外婆边说边挎着篮子走了。
“粉蕊儿……”建堂看着三奶走了,无奈只好边跑边叫着,朝粉蕊儿追了过去。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叫粉蕊儿?”粉蕊儿听到叫,停住了脚步,回头看见跑得呼哧呼哧的建堂,皱着眉头问。
“我叫建堂,你外婆是我三奶,你妈妈是我姑姑,三奶叫我找你玩的。”建堂局促地站在粉蕊儿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
“我外婆呢?我要找外婆,我不跟你玩。”粉蕊儿看着脏兮兮的男孩,一肚子讨厌,拿眼到处踅摸外婆的身影。
“三奶去下河沿薅荠荠菜去了。”建堂搭着眼罩看了一圈,没有三奶的影子,他知道三奶一定是去了那里。因为,下河沿比较远,去薅菜的人少,那里的荠荠菜长的又肥又嫩。
“哇——我要找外婆,我要找外婆。”粉蕊儿不见了外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粉蕊儿,你别哭,你别哭,三奶一会就回来了。”建堂蹲在粉蕊儿的身边哄着。
“不要,我不要!”粉蕊儿哭得更厉害了。一只蝴蝶在粉蕊儿的头顶盘旋,建堂悄悄把手伸过去,食指与拇指一合,蝴蝶被夹在建堂的指间,他把手收回移动到粉蕊儿眼前,叫了一声:“粉蕊儿,你看。”
“蝴蝶!”粉蕊儿止住了嚎声,伸手接过蝴蝶,脸上即刻绽开了花,建堂伸手架起粉蕊儿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
“还要么?”建堂盯着粉蕊儿的眼睛看。
“要,要,还要!”粉蕊儿的眼睛没有离开蝴蝶的美丽。
“哭哭笑笑,一脸马尿,不害羞,不害羞。”建堂拿手羞着粉蕊儿的脸,粉蕊儿不干了,抬手就打,建堂急忙跑开,粉蕊儿在后面紧追……
傍晚,太阳西坠,暮色渐渐笼罩村子的时候,最是热闹。羊的咩咩声和牛脖子上的铃铛声伴着男人粗壮的吆喝,由远渐近的从田间到村子,婆娘们灶房间忙碌着,一根根的烟囱冒着或浓或淡的炊烟,随风慢慢飘散,暮霭如妙漫的轻纱笼罩着村庄和田野。
外婆牵着粉蕊儿的手,回到村里。
大门外水塘里的荷叶还没有完全舒展,卷着边,几只鸭子爬上岸晃晃悠悠地往自己的家里走去。水塘边的柳树上站着一个孩子在树上选柳条,树下几个孩子玩着柳笛,制作的、试吹的、抢夺的、吵吵闹闹……一个女人大声地吆喝,吓得树上的孩子呲溜一声滑下来,往女人的声音处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呼啦拉地跑散了。
外婆家的院落不大,正房三间,左厢房是厨房,门口一棵香椿树,右边窗下并排着一棵梨树和小桃树,粉着桃花的艳,白着梨花的洁,院子中间是一株葡萄,一些嫩芽在架子上吐着须,大门内那棵石榴树,土色的身上冒出米粒大的红芽,有些害羞地弯腰低头,这不是她的季节。
二
当田里的麦子青黄的时候,粉蕊儿问外婆,妈妈怎么还不来接她,外婆说,妈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演出了。粉蕊儿想过妈妈,也哭过,但都被外婆的一餐荠荠菜饺子给哄住了。
外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劳作。麦粒饱满的时候,外婆从自家麦田里掐一把麦头回家,放火上烤了,在簸箕里把麦粒和麦芒用手掌揉搓分家,用簸箕扇几下,麦芒飞出簸箕,把剩下的麦粒倒锅里,用油盐炒了,香香糯糯的零食便有了。
外婆的性情是安静的,外婆家的物件是热闹的,织布机的喀嚓声和纺花车的嗡嗡声,是粉蕊儿听到的最原始的歌谣。
初夏的晚上,月亮很干净,乳样的光透过葡萄架落下参差不齐的暗影,外婆把纺花车搬到院子里,一边纺花,一边就着门前池塘里此起彼伏的蛙鸣,讲一些古代贞洁烈女的故事。
秋天,蓝天蓝得干净,白云白得干净。棉花熟的时候,外婆一手挎着荆条篮子,一手牵着粉蕊儿。来到地头,把粉蕊儿按坐在一颗树下,说:“粉蕊儿,你乖乖地等着,我摘些棉花回去弹了,纺线给你织嫁妆,俺家粉蕊儿就要成大姑娘了,哪天嫁人啦,外婆总得有点东西给你压箱底吧!”
棉花变成布匹的整个过程是在粉蕊儿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外婆从弹棉花的店里把蓬松的棉花拿回家,一缕一缕地扯着,擀成花捻,在纺车上纺成纺锤,把纺锤通过两道程序拉成线拐,进行漂染,再上织机。
外婆织布,是音乐与舞蹈的交织,左右手轮流推着织机上的挡板,线梭子从两排线的中间来回穿梭,挡板推上落下来,两只脚在踏板上起伏,一扔,一接,一推,一挡,织机便发出有节奏的喀嚓声。
门前池塘荷花凋零的时候,妈妈来看粉蕊儿,带来一件新织的毛衣,带走外婆院子里树上结的梨子和石榴。外婆忙的时候,会把粉蕊儿交给建堂,粉蕊儿不喜欢建堂,嫌他脏,建堂不喜欢粉蕊儿,嫌他娇气。但是,建堂知道三奶奶的话还是要听的,于是,变着法子让粉蕊儿高兴,在粉蕊儿的指挥下,狗尾巴草在建堂的手里被编成小狗、小猫、小动物,插在粉蕊儿的辫子上。建堂娘看见了,嬉笑着说:“哟,瞧这一对,真是青梅竹马,小两口样儿的呢!”粉蕊儿听了撇了撇嘴,对着建堂娘说:“谁稀罕和他青梅竹马,天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建堂把脸一扭,说:“才不稀罕和你小两口呢,那么娇气。”
粉蕊儿的妈妈捎信说,腊月的时候来接她和外婆回去过年,粉蕊儿虽然习惯了和外婆一起生活,但心底里还是巴望着回家和妈妈在一起,她想胡同里那个卖糖葫芦的大爷了。
刚入腊月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建堂特意跑到三奶家要带粉蕊儿一起逮麻雀,粉蕊儿噘着嘴不太愿意的样子,外婆说:“粉蕊儿,去吧,逮麻雀是一件好玩的事。”外婆说着,为粉蕊儿找一条厚的围巾戴上,把胳膊上的袄袖往手面上拉了拉,把粉蕊儿的手递给建堂说:“你是表哥,照顾好表妹,外面冷,你要看着粉蕊儿的手和脸别给冻伤了。”
建堂牵着粉蕊儿的手往村外走去,小河的冰面上几个孩子在滑着冰打雪仗,一个稍大点的孩子站在自家的院墙上,攀摘房檐下结的冰凌锥,墙跟下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根,用舌头舔着,好过瘾的表情,建堂对着墙上的孩子叫道:“七娃,快下来,你爹回来了。”墙上的孩子一听,“扑通”一声跳下来,拔腿跑了,正在滑冰打雪仗的孩子看见七娃消失的身影,楞了一下,也作鸟兽散。
田野里白茫茫的,废弃的打谷场上,麦秸垛上成群的麻雀跳来跳去,看见人来,“轰”的一声,飞到附近的树上,粉蕊儿叫:“建哥哥,飞了,都飞了。”建堂丢开粉蕊儿的手,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带来的破箩筐用一条细棍支好,在框下撒了些谷粒,一条细细的绳子一头栓在支箩筐的细棍上,一头被他远远地牵在手上,拉了粉蕊儿的手,隐蔽在麦秸垛的一边。
天空开始飘雪,建堂怕粉蕊儿冷,解开自己棉袄把瘦小的粉蕊儿裹在怀里,示意粉蕊儿把手伸到自己的腋下,粉蕊儿照办着,又撒娇般的把冰凉的小脸贴在建堂光溜溜的脖子上,两个人盯着箩筐的方向,几只麻雀摇着小脑袋四处看了看,毫无防备地跳到箩筐下面,低头啄着框下的谷粒,建堂把手里的绳头交给粉蕊儿,握着她的手猛力一拉,箩筐扣在地上,几只麻雀被扣在了箩筐底下,建堂冲粉蕊儿笑笑,粉蕊儿看着建堂脏兮兮的脸,没理他。建堂拖着粉蕊儿跑到箩筐跟前,伸手进去把里面的麻雀一个个的活捉装进一个事先准备的袋子里。如法炮制的来了几次,麻雀越来越少,建堂说:“它们学精了,不上当了,我们走吧,到那边烧麻雀给你吃。”
雪越下越大,建堂拉粉蕊儿到麦秸垛避风的一面,对粉蕊儿说:“粉蕊儿,你转过脸去,我弄好叫你,你再转过来。”说着,从麦秸垛的下面抽些干燥的麦秸,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着,把麻雀从袋子里一个一个地掏出,随便撕扯着麻雀身上比较大片的羽毛,然后丢在火堆里,一股糊焦的味道飘散着,那是羽毛被火炼发出的味道,接着肉香飘了出来,建堂说:“粉蕊儿,你转过来吧,可以吃了。”粉蕊儿转过脸,地上摊着几个烧得焦黄扭曲的麻雀尸体,粉蕊儿胃里一阵抽搐,开始呕吐。这次麻雀事件让粉蕊儿在以后的日子里对烧烤有了噩梦一般的恐惧。
春节前的几天,粉蕊儿的妈妈把她和外婆接到了自己的家中。
三
一组阡陌纵横,青黄间隔的照片,让粉蕊儿陡然回到从前,翻飞了陈年。
外婆,擓着篮子,在堤坝上翘首张望,张望田野尽头的那座小桥,太阳斜斜的吊在外婆的头顶,堤坝下的油菜花在微风中摇曳着金黄,摇呀摇,至到把那股淡淡的花香摇到外婆的鼻端,阳光把外婆白皙俊俏的脸晃成粉色,有汗珠细密的凝着,她抬手扯下头顶上的家织蓝帕,在额头上面轻轻擦拭着,远处似乎没有她要的风景,微笑一下,缓缓往堤坝下的麦田走去。
一条土路伸向远方,路两边的白杨树荫不浓,那些嫩黄的叶芽躲在苞里,有几片着急的也只是懒懒地打着卷,不肯伸展开来。青黄间杂的麦苗和菜花,在阳光下发着亮光,田梗上如常热闹着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野草,外婆在她们中间低头踅摸着,忽然蹲下身子,从篮子里取出镰刀,左手轻轻分开那些花草,一丛肥嫩的荠荠菜,昂出头来,外婆用镰刀在菜的根部一抖,一窝荠荠菜便攥在手中,轻轻抖掉菜根虚土,随手丢进篮子。
太阳稍稍西斜的时候,篮子里的野菜便鼓起了尖,外婆刚站起身来,堤坝上便传来一声脆脆的召唤,外婆抬头,眯眼看着外孙女粉蕊儿安静而喜悦地站着,斜垮着鼓囊囊的书包,粉色的毛衣松遢遢的套在消瘦的身上,双手在胸前自然地握着油黑的长辫子,阳光下闪亮着一脸汗珠。
外婆伸手按按篮子里的野菜,快步走了出去,那些野花在她的脚下痛苦地呻吟着。田里做事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往村里走着,一对菏锄的夫妇老远就响亮着声音唱歌似的聊着闲话走过来,路过外婆身边,两人口中叫着三婶和外婆打招呼,擦肩时,故作惊讶地叫一声:“这不是粉蕊儿吗?几天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呀!真是女大十八变,瞧这小模样俊的,你这书包鼓囊囊的,又给外婆带什么稀罕物件了?叫舅母看看呀,回头给你找个好人家。”说完自己先笑得花枝乱颤的。粉蕊儿低头,脸红到脖子根,女子继续着自己响亮的声音:“哟,害羞呢,瞧,大城市长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脸蛋白嫩的跟水浇葱似的……”话音落地,一阵自行车铃声自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声音,大家扭头,自行车“咯吱”一个急刹,一个干净英武的大男孩单腿支地,身子前倾,趴在车把上,对着外婆甜甜叫一声:“三奶奶,我载你和表妹回吧?”外婆说:“建堂呀,你载表妹先回吧!我慢慢走,和你伯娘说会话。”男孩扯扯粉蕊儿的衣袖,嘴里说着:“粉蕊儿,上车。”粉蕊儿抬头看看外婆,外婆撩起衣襟,从贴身处取出一串钥匙递给粉蕊儿,说:“去吧!你这一路走累了,坐建堂哥的车先走吧!”粉蕊儿轻轻柔柔答应一声,转身低头扭腰坐上自行车的后座。
风,微醺着暖暖的,油菜花黄黄的,麦苗青青的,建堂骑车风一样的离去,刚离开外婆她们的视线,便把车把故意扭了几下,车身剧烈的晃动吓得粉蕊儿尖叫一声,伸开双手死死地抱着建堂的腰,建堂哈哈笑了。
“粉蕊儿,明年我当兵去。”建堂边蹬着车子晃着车把说着话。
“你不考大学?”粉蕊儿一边尖叫一边抱紧建堂的腰一边回应着建堂的话。
“粉蕊儿,我不喜欢读书。你考大学,我去部队,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建堂蹬车子的速度慢了。
“嗯,嗯,好吧。”粉蕊儿被太阳晒得有些软软的,靠着建堂的头有些迷糊。
自行车在宽阔的土路上慢慢地移动,从远处看,有一种静止的感觉。在粉蕊儿的记忆里,那是最后一次在外婆的春天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