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快七年了，成都作为后方支援地，又在发动民众捐资捐物。白马寺乞丐教养所收容的乞丐，也在最大限度地劳作，拼命做捻纸卷烟，也编织草竹藤器。而我，是教养所的技师，除了传授他们技艺，也在现场督导，以保证所捐物品的质量。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有个瘸子走来，扯我衣角。这人我认识，他曾是教养所收容的乞丐，瘦得只剩一层皮，我们叫他“猴子”。他干活倒也利索，只是不到一年，忽然患病，咳个不停。为防止传染，把他赶了出去。一次，小日本搞空袭，我们“跑警报”，见猴子带着几个瞎眼跛脚的乞丐，也往防空洞跑。一个炸弹忽然落在附近，猴子眼明手快，把旁边的一个老头压倒，救了他一命。
　　 因为这事儿，我一直对他有些好感。他向我乞讨时，我打发了他几枚镍币。但现在粮食奇缺，物价暴涨，这点钱，买盒火柴都不够。他依然向我作个揖，咳嗽着离开了。之后，常见他在附近的茶馆、餐店、理发店、鸦片烟馆要钱，甚至在猝死街头的路人身上搜东西。
　　 一个多月后，少城公园举行全市的献金大会。我在赶往会场的路上买了包烟，转身又遇见猴子，后面跟着一群乞丐。他正眼巴巴地望着我手上的一枚镍币。我对他一下心生厌恶。要知道，为了保障前方打仗，大家像挤血一样捐资捐物。这段时间，有些一直交不出公粮的乡下人，典当家俬，换了钱，到市面买了粮也补缴上。这群乞丐却苟且偷生，无处不钻，简直就是苍蝇，有百害而无一益！我把那枚镍币向他脸上砸去，冷哼一声，甩手走了。
　　 到了公园，好热闹，几万人围着献金台。省长和市长都讲了话，说抗战虽然艰巨，但小日本兵力物力都快耗尽，现在就是拼耐力，大家再勒一勒裤带，为前线提供物资保障，胜利指日可待……听得大家热血沸腾。捐款开始了，银行队、商人队、学校队、红十字会队、僧侣队……都有序地上台，把钱放进献金箱。
　　 忽然，台下齐刷刷地啊一声，马上一片安静。我踮着脚，看见刚才那群乞丐，埋着头无声地上了台。每个人颤巍巍地把铜元、镍币往箱里放。紧接着，慈惠堂的残废孤贫，也相互搀扶着向台上走去……
　　 场下忽然有了哭泣声和掌声，像一小片雨，雨很快变大，响彻全场……
　　 离开公园，我忽然想起，那群乞丐里唯独没有猴子。走回买烟的地方，见他躺在旁边的阴沟里，右手紧握成拳头。听人说，他钻进阴沟，好像是捡东西，刚探出头，一辆黄包车冲过来，嘣一声撞着他头了。我蹲下来，掰开他的手，里面有一枚脏兮兮的镍币。
　　 他眼睛忽然翕开一条缝，嘴里嗫嚅道，帮我捐……捐……说着，没了力气，嘴又合上了。我手抖着，把那枚镍币拿过来。站了一会儿，跑回公园，会场已经散了。
　　 第二年，抗战胜利了。
　　 而那枚镍币，像珍宝，留在了我的衣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