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永远的梦(散文·温暖征文)
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童年的许多记忆,大多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琐碎的生活细节里逐渐模糊,淡褪……然后不知不觉地又被我们忘记。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就像一双神奇的手,常常会将那些原本自己忘记的情节,又拽拉回来,在你的梦里重现,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就常常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回到了宁乡老家屋后的小山上,一个人在山间寻寻觅觅,在树下扒扒拉拉捡蘑菇。可每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老家屋后的小山,那是童年的我最爱去的地方,也是给了我最多童趣和快乐的地方。捏纺织娘娘,找野柿子,摘映山红,捡蘑菇,串栀子花,捡鸡蛋,吃杨梅饭,网蛛丝粘知了,捡槠树籽,还有追狐狸。几乎所有快乐的记忆,都萦绕在那山,那树,那林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能理解为什么梦的地点总是在老家屋后的小山,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无功而返。记忆中,那座山就像一个菌类博物馆,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菇,随处可见。我也曾多次在那捡过许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蘑菇,只是那时家乡的方言叫“蘑菇”为“菌子”,像什么白菌子,红菌子,石灰菌,包子菌,灵芝等等。捡蘑菇的梦我几乎年年都做,可每次,我都没收获。这和童年记忆里,每次上山都是大丰收的实际生活,刚好相反。也许,正好应了那句“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的老话吧?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一年,一年,又一年,我也不知道,究竟这捡蘑菇的梦,我做了多少年。为了圆梦,生活中,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捡蘑菇的机会。每年春末夏初,我搜寻的目光都会在林间树下穿梭。奇怪的是,炎陵这座小山城,到处都是山,到处都是树,却很难寻着蘑菇!于是,这找蘑菇的梦,我依然时常作,依然常空手而归。
奶奶!突然脑海里闪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一下子读懂了梦里为什么我只能空着手。因为我童年所有的快乐记忆里,都有奶奶心疼的目光相随,都有爷爷下颚飘拂的白须相伴。
“你小时候,最爱哭了。”“三个里,就你最贪吃,没办法,只好把白糖撒在竹席上,让你一粒一粒黏着吃。可吃完了,你又哭!”“那时你妈妈在石家湾上课,你一哭,我就只有背你去吃奶。”“你小时候可聪明呢,还知道把屁股撅起,把粑粑拉在床外。”“公公爱顶着你‘骑牛’走,你还常把尿拉在他的脖颈。”“你还会搭着凳子,爬上柜顶偸糖吃。”“猪肝汤,你吃得最多。”“公公做客,哪怕只有半块饼,他都会偷偷带回来给你吃。”……许多我无法记起的故事,都是在奶奶絮叨里重现。
“使狗不如自走”“人畜同理”“心静自然凉”“善有善报”许多朴素的人生哲理,都是奶奶在念叨里传授。哦,我的奶奶!哦,我的爷爷!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
坪中的柚子树,已老得只剩下几片绿叶。我坐在自制的滚轴木车上,奶奶推着我,绕着老柚树转圈,我又高兴又害怕,时而尖叫,时而大笑。爷爷捋着胡须,跟着乐。奶奶一边推着我转圈,一边揉捶着腰,还会责备爷爷太娇宠我。家门前的小河里,飘满丝瓜白白的根须,就如一床新棉絮在漂洗,奶奶一边开心地摘着丝瓜,一边叮嘱我“慢点,小心摔跤”;菜地边的乌桃开始熟了,奶奶就一改爱在檐下闲坐的习惯,缩进屋里不出门,每次我气呼呼地冲进来告诉她,“史满伢子又在偷我们家的桃了”,她总是急急地掩住我的嘴:“嘘!小声点,反正我们也吃不了呀!”每次乞丐来讨饭,奶奶总是先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进屋,或舀米,或盛饭,或拿零钱,或端水,还会关切地问长问短,时常陪上几滴泪,再自责上好一阵,因为那时家里也确实不宽裕;“从前,在一座大山里……”晚上,我最喜欢偎在奶奶怀里,听爷爷讲故事,情节虽不是很连贯,那水平也谈不上专业,有时甚至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烈女传》……许多古书里的的故事东扯西凑,再加胡诌,因为奶奶老是会忍不住捂着肚子笑骂“又在扯谈了”;爷爷则摸摸我的头,“好听吗?”“好听,我还要听!”……
太多太多的与爷爷奶奶相处的生活细节,已在我蓬勃的生长中淡忘,忘不了的记忆就这样烙在了心里。爷爷去世那天,是大年三十,舅舅家杀猪,因为爸妈常年在外地工作,难得回老家,所以,这次舅舅一定要请爸爸妈妈过去。记忆里,舅舅请了多次,爸爸原不打算去,但盛情难却,看到爷爷状况还算好,就带着骄弟去了。后来,爷爷快不行了,奶奶一着急,就叫叔叔去请医生,叫满姑准备菜,自己就不时站在坪前焦急地张望,还先后把坚弟和我派往外婆家,前去叫爸爸妈妈回家。
巧合之间,还真的应证了算命先生的那偈语:“许一阿公,你呀,子孙满堂,但送终的没一个!”到今天,我依然还能很清晰地记起那天的情景。我很不愿意去,但拗不过奶奶,就快跑出了门,谁知我刚跑过隔壁杨家,一股强烈的便意就涌了上来,加上肚子疼痛难忍,我就蹲在了杨家后山上就地解决。这时,我看见天边的云彩异样灿烂,满天红彤彤的,似深秋傍晚那漫天的晚霞。不一会儿,刮来了一股凉风,没有深冬该有的那种寒气,天色一下子就暗了。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从来都是早上蹲号的我,那天为什么会肚子痛得非要蹲在隔壁杨家后山上,不能跑,不能动?那天的晚霞为何那样异美?——那定是爷爷的灵魂,飘出家门,飘向天庭时,久久注视我的关切的目光。
许多时候,关于爷爷的记忆大多已淡忘,关于奶奶的记忆,也在我工作、结婚、生子、育儿、生病等忙碌的生活中,被挤压得如压缩饼干。直到前年农历六月二十,第二天是奶奶一百岁忌辰,单位组织到株洲培训,我提前回了趟老家。之前,已打电话委托满姑,先请好了人在家扎灵屋,准备做场法事,以祭奠奶奶。我赶回家时,家里还没吃早饭,请来的民间艺人还在堂屋已扎好的竹屋架上忙碌着,饭菜,满姑已早早做好,放在了桌上。吃饭前,满姑带着我来到了屋后奶奶的坟前:“妈妈,赛赛来看你了!”点燃的香,青烟袅袅;燃着的纸钱,打着旋儿往上飘;劈里啪啦的鞭炮,撒欢似地炸着蹦着。“奶奶,我来看你了!”跪下的那一刻,我的泪夺眶而出,已经学会了不哭的我,哭了……
太多太多的记忆,在那一刹那,全涌上心头。冬天睡觉时,奶奶总是将我的脚塞进她的怀;夏夜是奶奶不停地挥舞着那把蒲扇,整夜为我送清凉;秋天的辣日下,是奶奶为我晒酸枣饼的忙碌身影;春天放学回家,那喷香的锅巴饭团,也是奶奶早早捏好盛在小碗里;农村孩子该有的零食,像乌桃干、炒黄豆、酸萝卜条,还有串在舋坛里的熟豆角、栗子、李子、黄杏,都是奶奶替馋嘴的我准备的;奶奶拿着我写有长大后要好好伺候她,会接她来享福的信,逢人就拿出来炫耀;弥留之际,奶奶握着我的手,一眨不眨地看了我许久许久;奶奶走了的那天晚上,我陪着奶奶睡在同一间房,那晚,我睡得很香;守灵时,刮过一阵山风,蒙在奶奶身上的白布掀开了,我知道那是奶奶想再看我一眼。我跪着把白布盖好,“娭毑,你吓我一跳。”以后无论山风再大,那白布再也没掀开。我是一个习惯会把真实感情掩藏得很深的人,奶奶的棺盖即将合上的那刻,我才哭出了声,喊着“娭毑”,疯似地扑向棺材,四五个大男人都没能拦住我,在灵堂里顿时响起的悲哭声里,我看到了奶奶微笑的脸……
趁满姑没注意,我偷偷抹干眼泪,若无其事地和满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家常下了山。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我就觉得自己这“双侧髋关节无菌性坏死”(俗称股骨头坏死)的病,不但不会像附二院教授讲的“不可逆转”,而且一定会好,因为我有奶奶护佑!虽然我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下山时,我的这种感觉就是这么强烈,这么奇怪,这么清晰!
从教二十七年,其中整整十年,我都是坐着上课的,即使教高三,我也是坐着给学生上课的。这些年里,我独自咀嚼了所有的酸、苦、痛、哭……而今天,我竟真的可以活蹦乱跳了!散步、逛街、跳舞、爬山、提重物、旅游……现实中,有许多不如意,每当我伤心、气恼,失望甚至绝望时,“难得糊涂”“蠢人命好”“只求心安”之类奶奶说过的话,总会在耳边回响。于是,我让身边的每一个人,看到了一个开朗、快乐、豁达的我。
只有奶奶知道,我继承了她血液里深深的孤独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