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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车的底盘似乎碰到了破碎翘起的水泥路面，咯噔一声，紧接着车身剧烈地抖动起来，玻璃随之嚓嚓地响，一些乘客高声尖叫或弯腰缩背站起身来。郑明礼也被颠醒了，不用睁眼，他知道车子到了苏皖交界处，正在翻越陡坡，即将进入安徽。
　　 “师傅，把音乐关掉啊！”一位乘客颤声喊道。
　　 风情万种的《凤凰传奇》识趣地闭上了嘴，而客车就像跳广场舞正带劲被粗暴打断的大爷大妈，短暂的沉默之后，又甩头摆尾扭腰晃臀起来。郑明礼一手紧紧抓住座椅晃动的护栏，一拳用力抵住前面座椅后背裸露的海绵，瘦小的身体绷得像一根古筝上被十指乱弹的弦。两分钟不到，汗就出来了。幸运的是，就在弦要断的刹那，车子一个华丽转身跳上了平坦大道。
　　 郑明礼很多年前就在饭桌上听说过一个关于家乡安徽的路的故事，说南京市S县的一位老板被人绑架，老板怕被撕票，立即要求家人按照绑匪要求把现金送到指定的地方。老板平安获释后，去公安局报案，警察让老板提供线索，但是老板被绑架后一直被蒙着双眼塞住嘴，只能靠耳朵获取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听绑匪口音，是安徽省人，应该是农村人的腔调，大概五六个，都是年轻人，抽劣质香烟，开粗俗玩笑；一辆破面的，咣当咣当的；车出S县城以后，直行了很长时间；绑匪窝点可能一乡村民房，因为偶尔听到不远处有狗叫鸡叫牛叫，耕田人甩鞭子喊号子，挺有味道……警察根据老板提供的信息进行分析，结论是南京周边与安徽接壤的边界太长，即使单独算S县，向外公路四通八达，方向也难以判定，而且绑匪窝点很有可能是租借S县城附近农村百姓的房子作为窝点，真查起来可谓是大海捞针，再说区区一万块钱，警力又紧张，只能暂时搁下。就在案件陷入僵局的时候，老板又提供了一条看似无足轻重的信息，说车子出S县城以后直行的时间很长，但又有所区别：开始时的直行是畅通无阻，虽然能听到超车、错车的鸣笛声，但速度很快，感觉道路宽阔平坦，后来突然变慢了，没有拐弯，从超车和错车的声音听，车距很小，几乎是贴身擦过，路好像变窄了，最后是无休止的颠簸，若不是绑匪死死按住，自己恐怕早已被颠得五脏换位六魂无主七窍流血。老板一再强调，那条路糟糕透了，自小至大没受过那种罪，那绝对不是江苏的路，江苏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路？如果在被杀和再走一遍那条路之间做选择，他宁可被绑匪一刀毙命。事也凑巧，接手案件的一位警察前几天正好去安徽省某县走亲访友，对路的感受与老板不谋而合。于是，南京警方以糟糕的路为线索，在安徽警方的配合下，结果没费多少周折，就成功破获了这起跨省绑架案！
　　 “安徽人就是实在，凶神恶煞地索要赎金，只要了一万元，那位被绑架的老板还以为是恶作剧呢！”讲述人盯着郑明礼意味深长地说。安徽某县到底是哪个县，讲述人让大家自己猜，但听众都盯着郑明礼看。
　　 “山东的路，江苏的桥，到了安徽摇呀摇，摇呀摇，摇呀摇，一直摇到奈何桥。小郑，上次到你家乡钓鱼，我怎么感觉走的就是那条路？”另一位说。
　　 “为我们没上奈何桥干一杯！”郑明礼涨红着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平坦大道没有延续多长时间，车身又开启了震动模式。
　　 郑明礼无法否认，故事中的路与家乡若干年前的路确实惊人的相似，包括现在。家乡龙溪县人到苏锡常及南京小偷小摸小打小闹，道听途说多起，新闻中见过一回，但绑匪之事闻所未闻。多年来，郑明礼一直多方求证试图弄清故事的真伪，但弄巧成拙，他反而差点成了抹黑家乡的始作俑者。龙溪县七溪镇高中历史教师王书元将它浓墨重彩一番后投给《七溪民间故事选》，被当做笑话收入其中，只是讲述人为无名氏，因为郑明礼严词拒绝署名，在郑明礼的父亲看来，那种拿家乡开涮令家乡蒙羞的行为比不孝更恶劣！
　　 如果是现在，郑明礼肯定会愤然离席，甚至拍案而起:“安徽人怎么了？我就是安徽龙溪人，龙溪人怎么了？”而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包工头，带着十几个工人在建筑工地上摸滚打爬，说故事的老板是他开创事业的领路人。一万块！够自己和大哥娶上媳妇。自己更实在，为了那一万块，老板吃肉喝汤，自己捡骨头剔肉吸髓，整日还乐颠颠的，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实在，老板怎能看中自己？
　　 郑明礼默默感叹着。
　　 今年春节过后不久，郑明礼突然被卷入一场重大责任事故中。苏南一家建筑公司在建的楼房突然倒塌，造成三名工人当场死亡，十几名工人受伤。公安局经侦科调查表明，建筑公司擅改钢筋标准，严重偷工减料，还使用翻新的废旧钢筋。追根溯源，钢筋供货商，郑明礼的公司涉嫌倒卖劣质产品、串通建筑公司造假账。郑明礼被带走调查，账目被封，公司陷入混乱。万般无奈之下，郑明礼给身在广州的儿子下最后通牒，儿子回来接手公司。儿子四处奔走和多方面搜集材料，有力地证明了废旧钢筋是建筑公司从废品收购站低价购买，然后混入郑明礼公司的钢筋里面以次充好，假账是建筑公司自己购买发票伪造成郑明礼公司的。事情并不复杂，但由于废品收购站老板跑路，建筑公司矢口否认购买废旧钢筋和伪造发票，还找了家所谓的权威鉴定机构，认定事故原因完全是因为地基不稳，不仅仅是钢筋问题，又将另外一家负责地基工程的建筑公司和设计院拖进来。再加上媒体炒作，官方介入，官司愈加错综复杂，而郑明礼公司的仓库里确实存有少量不合格钢筋，使得郑明礼像挂在树上的风筝，上不去下不来。郑明礼恨不得让儿子一刀将线剪断，任自己自生自灭，但儿子临危不惧，不停向公司的供货钢厂施压，最终由钢厂出面调停，郑明礼才暂时得以获得自由。
　　 郑明礼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噩梦并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是刚刚开始。由于中央政府反腐之风越刮越猛，南京市某位重量级官员遭实名举报被中纪委带走后，坊间疯传他与那位官员是特殊朋友关系，他得以逃脱就是那位官员上下运作的。
　　 “如果他真和我关系特殊，我现在的身家至少翻几倍，如此抬举我，我何德何能？我干脆发短信给中纪委求带走，那样，我也就成名人了，享受一点高级待遇！”
　　 郑明礼和同行开玩笑，对方哼哼哈哈之后是敬而远之。他坚信清者自清，于是重整旗鼓准备和儿子并肩作战，却发现一些老关系户变成了笑面虎，和自己玩起了躲猫猫。更要命的是，曾经笑容可掬全身服务的银行板起面孔正襟危坐，大有卖艺不卖身、宁死不从的架势。
　　 唯一让郑明礼觉得欣慰的是儿子进门就当家，账务清理，人事调整，经营策略转变，都做得有声有色，且不说在营救行动中的身手不凡。司机老包的评价是公司后继有人。站在仅仅离开几十天打理了十几年的公司里，看到儿子和几个新聘的年轻人进进出出，脸上洋溢着朝气和活力，郑明礼有一种无名的失落感，就像风筝终于落地了，却发现自己已是伤痕累累。他不知道儿子能出来救火及怎样救火，主要是媳妇陈小霞运筹帷幄。看着疲惫不堪、衰朽加速的丈夫，陈小霞建议让儿子继续充当消防员。老包随声附和，儿子没有明确反对。郑明礼考虑再三，决定暂时回家乡休养。郑明礼平生有三怕，其中之一就是警察。第一次进城打工时，因离开工地买生活用品身份证未带而被抓审讯，差点被遣送，那阴影就像一张废弃多年的底片藏在箱底，二次被带走，那底片又被翻出冲洗，还由黑白变成彩照。郑明礼担心与警察再来第三次亲密接触，彩照变成遗照。
　　 “只是暂时的休养。”陈小霞说，抑制不住的兴奋，忙碌地收拾整理回乡的衣物，好像要搬家。
　　 还有一件事让郑明礼始料未及，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微信，一位银发老者登门慰问，原来是当年讲故事的老板。老板临走时语重心长地说：“走惯土路的人，一步一个脚印；走惯山路的人，脚踏实地。我们现在吃得越来越好，但身体和心灵为什么越来越虚，为什么不觉得幸福？被酒色财气掏空是表面，关键是没有多踩踩脚下的土地。仰望天空之前，一定要脚踩大地之母！”离开南京前，郑明礼拍着儿子高出自己一个多头的肩膀重复着老板的话。
　　 昨天，郑明礼特意先让老包开车回家，老包儿子要结婚了，顺便带回陈小霞，今天坚持没让其他司机送，是想更真切地感受一下家乡的路。有多少年没有坐过回乡客车了？至少十年了吧？
　　 身边的人对此不解，儿子说：“你想坐就坐，就当是锻炼吧，那是我们的路。”
　　 郑明礼想了好大一会才明白什么是“我们的路”，说到底还是父子连心，我正想松松骨头。
　　 母亲，大地之母，我回来了！
　　
　　 2
　　 颠簸时断时续，皮酥肉痒之后，莫名的舒坦不期而至。二十多年过去了，修了坏坏了补，每次乘车去南京，都让郑明礼疑心是“出国”。儿子大学是学计算机的，有一次和郑明礼同车回乡，开玩笑说：“如果我们家乡的路是一条虚拟公路，只要安装一个正版杀毒软件，隔一段时间下载一个补丁，既安全又实惠！”
　　 郑明礼听不明白，皱起了眉头，说把你下学期的学费捐出来修路怎么样？光说风凉话谁都会。
　　 那时，郑明礼的钢材贸易公司在南京已经初具规模，除了看望母亲和清明扫墓，像参加亲友婚丧嫁娶之类，只要不是至亲，都是陈小霞出面，回乡渐少，儿子在上海读书，主要穿梭于南京上海之间。
　　 “行！我捐五千元学费，你再增加五万！”儿子毫不犹豫地说。
　　 本以为是玩笑，没想到暑假里儿子真的留在上海打工，不仅赚到了学费，下学期的生活费也有了着落。郑明礼捧着十万零五千元送到七溪镇政府镇长办公桌上，心里却打起了鼓。他不是心疼钱，而是担心钱的最终用途。如果路修不好，儿子会怎么想？
　　 虽然郑明礼要求镇长为捐款一事低调处理，最终还是路人皆知，给他带来暴发户和慈善家两顶桂冠的同时，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段时间，镇里学校、残联、养老院、村干部、企业家、亲朋好友等排着队找他，请求慷慨解囊奉献爱心。无奈之下，他忍痛放弃新盖的两层徽派建筑和背负不孝之名，带着陈小霞到南京租房长住，名为方便生意和生活，实带有躲避的意思。躲避就像偷情，新鲜刺激之后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生活，好在郑明礼的生意越做越大，小泥鳅变成大鲨鱼，在城市的海洋里越游越畅快。陈小霞尽管还是小虾米，在越来越豪华的金鱼缸里终日与水草为伴，因为性格娴静，喜欢女红，在郑明礼朋友的介绍下，拜师学习云锦制作。除了回乡串门走亲戚，打理家务，偶尔参加公司活动，陈小霞把剩下的时间都扑在了云锦上，倒也怡然自乐。
　　 从某种程度上说，新修的水泥路改变了郑明礼的人生轨迹，就像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却没有打破自身隔年就坏的“魔咒”。在老乡聚会上，大家经常会拿郑明礼的捐款开涮或叹息，说他如果捧着那么多钱去铺官路，说不定早就进入仕途一路高升，最不济去修桥也会名垂青史！
　　 儿子第一次看到开肠破肚的路面，表情异常凝重，他问郑明礼有没有跟人说过自己捐五千元的事？
　　 郑明礼说：“没有。”
　　 “那就永远不要说！”
　　 “怎么了？”
　　 “没什么！”儿子轻松地笑笑。
　　 从儿子的目光中，郑明礼感到一丝寒意，自己原本天真地想让“我们的路”成为连接儿子与家乡之间的纽带，没想到纽带变成了豆腐渣。儿子毕业后，在广州娶妻生子，从事软件行业，对郑明礼的钢材贸易缺乏兴趣，每年春节回乡一次。孩子今年十岁，全部由广州的外婆带着，满嘴粤语。女儿在杭州工作，回乡和儿子一样都是蜻蜓点水脚不沾地。断就断了吧，自己若不是母亲健在和清明扫墓，逢年过节多数也不会回去。所谓故土难离，那是一些缺乏闯劲的懦夫的借口罢了！
　　 在广阔的世界里越游越远之后，每次想到儿子目光中的寒意，郑明礼甚至有些释然，毕竟已经为家乡做过一定的贡献了，是家乡负我，不是我负家乡。为此，他给自己立下一条原则：与家乡的联系仅限于亲情友情，绝不参与投资。因为原则，郑明礼丧失了许多唾手可得的发财机会，如承包山林荒地水库，还得罪了许多亲朋好友，他们没有郑明礼的自上而下的帮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从土里掘金从水里捞钱。对此，郑明礼并不惋惜，只有迷惘和不安：家乡的土地为人们奉献的东西虽然逐渐增多，人们对土地的榨取愈加肆无忌惮，主要靠的还是毁林造田和高密度养殖，但是与那一波又一波汹涌的财富潮所带来的人们银行存款单上飙升的数字相比，是小巫见大巫。财富到底是怎么来的？是靠勤劳的汗水创造出来的？还是印刷出来的？他担心家乡的弹丸之地根本承载不了人们不断膨胀的欲望，终有被榨干的一天，而那些欲望的幽灵只能四处游荡，无处皈依！
　　 郑明礼松开座椅护栏，两手搓了搓，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任其随着车身的颠簸而上蹿下跳左摇右摆.......
　　 在城市里躲了十几年，像乌龟一样，快回来吧，你的根在这里！心底的一个声音在喊道！
　　 你是鲨鱼！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城市是海洋，海洋才是你的世界！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另一个声音在粗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