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台上盛开着一盆白菊花，如云如雪。这是六年前若琳刚从遥远的平原调到这个山村中学时栽的。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那时的若琳虽然已经结婚快一年了，但在同事们的眼里，她像是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白菊花一样的清纯俏丽。若琳觉得她能从外省调到这个小山村的中学来工作真的很幸运，因为她和凌飞结束了原以为要十年八年分居的日子．
　　 若琳有一双总是被人羡慕的眼睛。大家觉得那就是一潭清澈而神秘的湖水，对，是天池，长白山的天池。可现在若琳的眼睛厚厚地笼上了迷雾。儿子已经睡熟了，胖乎乎的小脸上全是那么幸福的笑意。还不曾离开过妈妈怀抱的孩子啊……若琳从宽敞的窗子向外望着，夜雨中看不出多远，只是一片灰蒙蒙的。可若琳还是扶着窗台向外望着。雨滴像钟摆一下下敲着她空荡荡的心,淅淅沥沥地敲出了冷冷的秋意。不，秋天还远远没到，可是这连绵的雨，让人喘不过气来了。
　　 凌飞，你在哪？你在做什么？会在那个女人的小商店里吗？不，不会的，应该相信他，早上走时他说到市里的同学那里参加婚礼，明天才能回来。他的警校的同学都小他好几岁，不少人才谈婚论嫁。要不要打电话去问问他？不，不要让他觉得自己不信任他。要给男人一点空间，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自己不是那种小女人啊。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孩子睡了，要不要到那个小商店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假装自己闲溜哒。如果在……不，不会在那里的。我要确定一下他一定不在那里，就是自己太小心眼儿了。今天就当自己是个小人吧，就这一次。这就去看看。悄悄地证实后自己再也不用这么悬着心了。她坐立不安，终于决心去看看，又不要走很远，只是走到街头那个闲着没事的人都爱去的小商店就行了。快去快回，孩子要是醒了找不到妈妈可要急哭了的。
　　 她披一件雨衣，走到了门外。这时，一个闪电霎时照亮了她有些瘦削的脸。在电光中有一点呈青白色。这几个月来，她是迅速地消瘦下来了。
　　 生完孩子时她的身材虽然不再苗条，但她的脸上更是焕发着幸福的光彩。她觉得真是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和圆满。在孩子能走路时，夫妻俩又起早贪晚地张罗着在街里盖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这个山村里有很多人都钦佩着这对朴实能干的人。这样一来，若琳上班就不用再走半个小时弯弯的山路了。若琳的工作就有了更好的条件，就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生身上了。若琳也的确太把学生的一切放在心上了。回到家时也常说起学生的事，好像每个学生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每一点成长都会给她带来欣喜和希望。因为凌飞从小父母去世早就成了孤儿，在山东老家东家住几天西家呆一段的，到了该长身体的时候没有条件，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小得多，连学业也中断了。后来远在吉林的大哥接他到身边才得以重新读书。本来身体就弱，再加上盖房子的操劳，他十年前得的肺结核病又犯了。若琳既心疼又着急。劝他向局里请假治疗，在家好好休息些日子。怕他在家一个人太无聊，若琳给他借来几本杂志浏览。
　　 一天中午，若琳从家里赶到学校后突然想起忘了带填表用的照片，就又匆匆地奔回家里，拉开书房的门，她猛然间发现一丝慌乱从凌飞脸上掠过。
　　 “你干什么呢？看什么书呢？”若琳走到桌边，翻了翻凌飞的书本。若琳看着凌飞那张不自然的红红的脸，心咚咚地跳开了，疑惑地抽出了压在书下的一封还没有写完的信。读了没几行，她就气噎喉干了。神经质的笑声把她自己和凌飞都吓坏了。
　　 “这是什么？哈哈哈……你是那么纯洁、那么善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是说给她的？不是……不是说我的吗？不是说我的吗？素素，素素，哈哈哈……”神经质的笑声里，她的泪水决了堤的山洪似的一会儿工夫就让她睁不开眼睛了。
　　 “我写着玩的，你别当真！”凌飞伸手来抢信。若琳把信几把就撕成了碎片。若琳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一丝力气，好像刚才撕信的时候把力气全都用尽了。
　　 “你真的爱她了？真的？”一说起话来，她的心就乱跳开了，就像失去了控制的机器，没有了正常的节奏。
　　 过了一会，若琳好像平静下来了，她无声地流着泪，我现在只有儿子了，我要去看看儿子。儿子在幼儿园里，她洗了洗脸，竟然平静地离开了家门，没有到学校去，而是转到了圆圆所在的幼儿园。
　　 女园长是个很开朗的人，但看到她的红肿的双眼没有说太多话就把孩子领到了她面前。她望着儿子就是想流泪，但她忍住了。她轻轻地对孩子说：“晚上妈妈来接你，好好听老师的话啊。”圆圆懂事地点点头，像个小大人似的。这是一个乖孩子。若琳想：孩子啊，你怎么这么小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以后就只有你来陪妈妈了。
　　 她不想去上班，上班好像也没有了意义。她转到了以前她和凌飞常去的河边。在那里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走出去好远好远。河岸边的荒草还是一片枯焦的黄色。河水刚刚挣脱了严冬的束缚，几只鸭子在水里呆头呆脑地游来游去。这北方迟迟不来的春天，总是让人们盼得心焦。若琳走累了，站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呆呆地望着河面。水在缓缓地流，伴着汩汩的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呜咽……
　　 她好像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只有眼前默默流淌的小河在对她无声地安抚着，心只是空落落的。泪水默默地无声地流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走了过来，她没有抬头。是凌飞远远地站到她的身后。凌飞站在那里，感觉不知是往前走到若琳的身边好还是就在那里不要再烦她好。他看着若琳那孤独无助的背影，心里很沉重。他眼前的若琳确实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充满自信的一笑起来甜美得让人不由地也想笑的她了。时间真是个怪物，十多年前，他朝思暮想能和她天天生活在一起，而现在，她在还有着明显寒意的春风里，缩着肩，弓着背，头发在风中显得有几分零乱。她似乎有了几分沧桑了。凌飞的眼睛也有点发涩。
　　 她不想说话．她好像看到了将来的日子里的自己，一个独来独往的女人，只有圆圆陪着她，陪着这个不再想说话的女人。不久他就要成了陌生人了吗？孩子就没有爸爸了吗？
　　 “照片我给你送到学校了。我们回家吧。”凌飞小声说．
　　 好久，她才冒出一句话来：“我没有家了。我们离婚吧。你如果真的爱她，就离吧。”
　　 “若琳，别说了，我没想过离婚。我不再和她联系了。行吗？你别想那么多，我没做什么，我是爱你的。你对我是最重要的。儿子，我们还有儿子。”
　　 若琳呆呆地望着河水，一股阴冷的风从河面刮过来，那么粗糙那么执拗。她好像突然处在了世外，她转过头望着凌飞的脸，想看出他的诚意。她直直地看着凌飞那双曾那么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眼睛，现在感觉有些陌生。
　　 “你先回去吧，我过一会儿再回去。”若琳低低地说。
　　 凌飞不动，她恳求：“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吧。”
　　 凌飞只好转身走了，他不太担心她。结婚以来他一直不用为她担什么心。她是个要强的人，工作出色，人缘也好，对人大方又有分寸。他从来不用为她担心。他知道若琳会回家的，她在这没有地方可去，她也离不开这个家。
　　
　　 二
　　
　　 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它从村子外的公路边蜿蜒地流过来。这河就像一座天然的公园，这山村里有点闲情逸致的人总爱到河边走走。
　　 原以为相隔千里之外，要分居很多年，可结婚后不到一年就结束了两地的生活，两个人都感到知足。只是凌飞曾问她你会不会后悔跟我来到这个山沟啊。她说在哪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沙漠里我也会来的。当凌飞带她携着简单的行李和书箱到这时，她就喜欢上了这里连绵的小山和弯弯的小河了。
　　 他们常常在西天撒满了橘红的晚霞时，骑上自行车到远远的那座石桥去。山边的这条公路，几乎在那时就没有任何的行人和车辆通过了。若琳安静地坐在后座上，她双手搂住他的腰，有时把脸也贴在他的后背上。他们恋爱的时候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这完完全全自由轻松的时刻曾是两个人幻想过多少次的幸福啊。有时若琳骑车带着他。他就在后面像个孩子似的捣鬼。不是悄悄地把双脚拖在地上让她骑不动就是冷不丁地碰一下她的两肋，痒痒的，她的车把子就一歪。吓得她连喊带叫，一个劲地斥责他：“烦人！真缺德，你这个坏蛋！”他就呵呵地笑上半天。
　　 自行车就靠在石桥矮矮的护栏上。两人坐在护栏上望着桥下缓缓流过的河水，不急不忙地谈起身边的人和事，还有以前熟识的亲友。有时面对着奇妙的原野和天空二人也不约而同地发一通感慨。虽然凌飞快三十岁的人了，但若琳知道，大自己六岁的他还是一脸的书生气。书念多了的人有时就是这样。更何况若琳知道凌飞从来都是一个心地善良单纯的人。
　　 若琳的同事们几乎没有课余读书的习惯，总是闲谈瞎侃。有一次，他们偏要逗逗这个总爱读读写写的人。正好大家谈论着现在这个年头有能干的男人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又彩旗飘飘。他们就问若琳如果你家凌飞也那样，你怎么办？若琳不以为然地笑了。凌飞爱她，相比之下她对他的爱好像还不如。有爱的人还会那样吗？真是无聊的玩笑。若琳有时工作之余一想到夜里他那份缠绵心里还一阵阵发疼，脸上不由地还有点发热呢。谁变了他也不会变的。她有这样的自信。
　　 夜里，凌飞总是要不够。很少有让她安静的一夜。她那柔软而有弹性的身体在暗夜里被他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她不好拒绝他，她是他的妻子啊。她健康而年轻的体魄有时也感到疲乏。偶尔忍不住说他几句：“看你，看你。你的脸可更瘦了。别让人说你是个纵欲狂啊。”他说：“那怎么办，我就是爱不够你。我们结婚也两年多了。以后要了孩子你就不完全属于我了。我真怕你把爱分给别人。想到这，我都不那么盼孩子了。”“瞧你，可真是太自私了！”若琳笑话他。
　　 一直过惯了两个人的日子。他们都不急着要孩子，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们不想让孩子在这么清苦的时刻来到这个世界。等条件好一些再要吧。可是一晃在这山村过了三年了。连热心的街坊邻居都忍不住悄悄地问若琳了。怎么还没有孩子啊。是不是该上医院看看。若琳感到再不要孩子好像连凌飞都感到无地自容了。若琳突然间着急了，开始担心自己能否怀孕了。
　　 月经过了一个半月了还没到，若琳感到也有点恶心。邻居大娘带着她找了位退休的老大夫给摸脉。白头发的大夫带着花镜很有把握的样子说：“是有了。”若琳高兴得真想马上告诉凌飞，都等不及他下班就给他打了电话。大娘也叼着烟为她计算预产的日子。凌飞下班回来时拎回了好几样好吃的。亲自为她做饭。原来他是这么想要孩子啊。若琳想：凌飞，看来，你不怕把爱分给孩子了。
　　 可是过了两天月经来了，而且有黑红的血块。若琳真的怕是孩子流产了，哭哭啼啼地对凌飞说了。凌飞安慰她说：“没关系，不用急。”不会是流产，听说那很吓人的。可是她真的好苦恼。她担心自己是个不能当妈妈的人。自己可以还过那么悠闲的日子，但她发现凌飞的脸上掩藏不住的也有一丝失望。几次这样的失望后，她和凌飞到医院去检查，没什么问题。而她看到有孩子的女人就好羡慕好羡慕。不知不觉中走路总往带着小孩子的妇女那看。总在纳闷为什么自己想要一个孩子就这么难。大家热心的为她收集偏方，凌飞的姐姐还放下田里的活为她送来她们那里有名的老医生配制的药。
　　 渐渐的，他有时工作一忙，回不来的时候，她就感到一个人看书是有点寂寞了。她想念那些读书的日子。那时在学校有多么充实和快乐啊。她还想去读书。结果她就报考了大学的本科函授。她成为本市七名被录取的学员中唯一一名来自乡村的人。正当她寒假还想去省城学习时，她却真的怀孕了。做完尿检她还不信，当她从Ｂ超室走出来时，脸上抑不住的笑容让凌飞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赶紧过来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点！小心点！”连医生也笑了。
　　 若琳不会撒娇，她没有被娇惯过。况且凌飞的工作总是没有规律，家务也帮不上太多。她照常工作，家里家外的忙着。只不过再不用上山砍柴了。没有孩子的那几年，她在假期里也跟着凌飞到附近的山上砍柴，就不用花钱买了。怀孕五六个月时，他们村子里给的一亩山边的菜地，她还在邻居大嫂的帮助下种上了大豆，那天种豆回来，已是黄昏了。凌飞工作有时忙上来就顾不了这些。条件不好，又舍不得送给别人种。当她拖着酸酸的腿走回家时，她感到腹中的孩子也要对她提出抗议了。“若琳啊，你怎么这么贪财呢？不就是一亩地吗？让别人种就算了。”凌飞有点生她的气。一边为她揉着肿胀的腿和脚一边数落她。她笑着说：“没事没事，这也是胎教，让孩子早点明白劳动的重要嘛。”
　　 怀了孕的若琳椭圆的脸上更添了一种光彩。一笑起来两个大酒窝更甜了，好像幸福装得太满就要溢出来了。她的快乐感染着同事，影响着学生。她工作上的能力被大家交口称赞着。她在家里对凌飞模仿了一下老校长的口吻：“这凌飞可真有好命儿啊，娶这么好一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