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城市还未睡，我们倒有些醉了，一个个歪歪扭扭地趴在桌上。皎洁的月挂在天空，向人间洒下万般光晖。城市的灯也敌不过中秋的月。也许，月亮只是一个凸透镜，折射的是亲人的目光，这目光能够穿透黑暗，穿过城市的不眠夜。
　　 玉梅举杯说：“姐妹们，我们都是五湖四海来的，今天能够聚在一起也是缘分，让我们好好干一杯！”
　　 “干！”
　　 “干！”
　　 我们纷纷应道。
　　 我和玉梅，还有青青是在职业介绍所认识的，三个人同在一家公司工作，为了省钱就一起租房住了。
　　 青青来自河南，今年二十岁，身材健美，眉宇间有股英气，又喜欢留着短发，穿中性服装，不经意一看，都以为她是俊美的男子呢。
　　 我十九岁，来自广西，在一家电子厂呆了两年，最近才跳糟。
　　 玉梅是我们的大姐，二十二岁，来自贵州一个偏僻的山村。贵州的山泉水滋养得玉梅唇红齿白，皮肤水嫩柔滑，两只大眼水汪汪的。我常揪着她的脸说：“玉梅，把你的脸皮剥下来给我！”
　　 “今天只是随便弄了点，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姐妹们，都讲讲自已的经历，下下酒如何？”玉梅朦胧着眼睛说。
　　 我们都点头同意。
　　 玉梅说：“秀秀，你最小，你先说。”
　　 一、我
　　 我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两年前的八月份，我刚满十七岁。十七岁的我初中才毕业。我收拾了一个包，打算南下打工。不是我任性要离家出走，家里孩子多，我爸早就有话，只能供我念到初中毕业，接下来他也无能为力了。冲着他头上的白发，我不恨他。我妈说，秀秀，要不你在家帮妈干农活吧？
　　 我不愿意在家。想到别的同学可以背起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而我却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里干活，我就想哭，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难道我不能有未来，只能像个老农一样佝偻着腰在土地上老死吗？我不甘心！我写信给在S市打工的大哥，说如果不让我出去，我会死！大哥写了一封信回来，说他会去路口接我。于是，我来到了南方。
　　 第一次坐长途车就坐过了站。当车上所有人都走光的时候，我从迷糊中醒来，懵懵懂懂地问司机我在哪？
　　 那两个抄着家乡口音的司机倒回车，把我扔在S市的高速路口。那时是深秋的清晨，天还没大亮，我独自背着一个包，朝有灯光的地方走去。几辆摩托车呼啸着朝我驶来，围着我转了一圈，车上坐着几个看起来痞痞的二流子。
　　 我竟没有害怕。劫财吗？我包里除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就只剩下几本书，口袋里还有坐车剩下的五十块钱。
　　 如果说想劫色，估计他们是看不上我的。广西的太阳毒，晒得我黝黑发亮，我身上还穿着褪色的旧衣，比街上的乞丐好不到哪去。
　　 他们转了一圈后，估计在我身上捞不到油水，又呼啸着走了。
　　 我哥在路口等了一夜，后来在另一个下车点找到我。由于我未成年，他给我借了一张身份证，把我塞在他打工的那家厂。
　　 第二个月，我领到二百六十五块钱工资，我把其中的二百五十块寄回了家。打工的生活并不顺遂，我不希望弟妹们走我这条路。
　　 从那时开始，我每个月的工资几乎都寄回了家，以至于到后来，人人都以为我在南方混得好。我妈一打电话给我就说要钱。要钱买化肥，要钱买农药，要钱给奶奶看病……我节衣缩食，恨不能缝上我的嘴。
　　 一年半后，哥哥也开始无休无止地找我要钱，一会说没有钱买烟了，一会说没钱买菜了，一会又说病了要去检查，每次一拿就是两三百。我开始借钱，直到债台高筑的时候，有人偷偷告诉我，我哥骗我的钱去赌搏，而且已经欠了高利贷很多钱。原来，他在花花世界早已堕落。
　　 我开始躲着我哥。他找不到我，疯了，红着眼，头发凌乱地在厂门口堵我，在女生宿舍楼下彻夜等我，一次又一次拜托宿舍管理员上来找，直到人家不耐烦为止。我每次出门，都需要朋友给我打掩护。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有时候我也会迷惘，活得这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这就是我要的未来？
　　 我狠下心，决定为自已自私一回，于是离开了那家厂，跟我哥断了联系，然后，就碰到你俩了。
　　 我说完，灌下满满一杯酒，呛得直咳嗽，咳得泪都涌了出来。
　　 二、青青
　　 秀秀，你是因为家里穷才出来打工，而我，我是逃婚来的。
　　 在我们那里，女孩长到十五、六岁，就由家长作主给孩子订婚。订了婚，可以继续去上学，或是打工，但是到了年纪，你就得回去完婚。不管你跟那个男人有没有感情，你都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一辈子。每天和他在一张床上睡，给他生儿育女。
　　 那个男人是亲戚介绍的，说他家在街上开了家门面，有钱。我爸妈很中意，逼着我和他见面。
　　 那天，他穿着西装上衣，短裤皮鞋就来了。一个很瘦弱的男人，眼里闪着生意人的精明，一张长条脸腊黄腊黄的，风吹着都要倒的样儿。一个中午的时间，他才说了不到十句话，然后一直笑嘻嘻地盯着我看。相亲结束后，双方家长都很满意，便下了订金。
　　 三万块钱，我爸就把我卖了！我说我不同意，他们就把我锁在房里，说等我答应嫁给他后才给开门。我撬开窗，偷着跑了，靠着同学的资助来到南方。
　　 我走后，男方家大怒，三不五时去我家闹一场，逼我爸还钱。我妈一打电话来，没开口就先哭，骂我不孝。
　　 我不是不孝，我只想要一份属于自已的爱情。我想知道心动是什么样的滋味。人这一生，如果没有经历过爱情，没有过心动，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前两天，有个同学说他喜欢我，希望我和他交往。我问他，你知道“喜欢”和“爱”的区别吗？“喜欢”这个词，你可以对任何人讲，它在舌尖上滚过的时候轻飘飘的，不带一点重量，也不用负责任。“爱”不一样，它很沉重，它身上压着另一个人一生的重量，如果你负担不起，请不要轻意说出口。然后他说，那我爱你，可以吗？
　　 可以吗？呵呵，“喜欢”和“爱”，在你身上是那么容易就转换过来，而在我这里，它却激不起一丝波澜。我说对不起，我不爱你。
　　 用了四年时间，我还清了那个人的订金，还多给了他两万，他终于死心了，不再去纠缠我爸妈。但是，二十岁的年纪在我们那里已是大龄，我妈还是不停地打电话来逼我回去相亲，一开口就哭，说如果不相亲也行，带一个男人回去给她看。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哭得我心烦意乱。男人，世界上多的是，但是爱情，岂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
　　 接下来的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我让她哭了四年，四年的眼泪在我心里汇成了河，压得我沉甸甸的。秀秀，玉梅，你们说，我真的错了吗？
　　 三、玉梅
　　 你们来到南方，都有各自的理由。我也有自已的理由。
　　 在我们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连摩托车都很少见，整日背着背篓在山路上乌龟一样地爬。说实话，我也不甘心这样过一生。我想，上天既然给了我这样一张漂亮的脸，我怎么能让它烂在山里？不瞒你们说，当年我还有做明星的梦呢！
　　 我来到南方的时候，也是无依无靠，大车把我们丢在荒效野外，冒出一屁股烟就跑了。在车上的时候，司机曾无理地要求我们加钱，我哪有钱？后来没有加钱的人就被撵下了车。
　　 我伸手拦了一辆路过的货车，没想到真的停了。司机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一米六的样儿，大约三十岁左右，操着本地话，问我：“嘿宾度？”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说话，他扑哧一声就笑了，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说我不知道去哪里，刚从家来，对这里不熟悉。
　　 他想了一下，说送我到工厂密集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工作。然后，他把我送到S市，就在这附近。
　　 我下了车，认真地对他踘了一躬，说：“谢谢你送我！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那个男人呆呆地看了我一会，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到我手里，说：“人生地不熟的，拿去用吧。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可以打给我。找到工作后，也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担心。”说完，开车走了。
　　 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南方虽是花花世界，想来好人也是有的。后来找到工作后，我真的打电话给他了。他很高兴，特地赶来请我吃了一顿饭。从那以后，他便时常来找我，每次来都会送我一些小礼物。
　　 没过多久，他向我表白了，说喜欢我。那时，我也被他感动了，便随着他一起回家见他家人。
　　 他家是本地的，父母和姐姐都是大学的讲师或教授，家里很有钱，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我惊呆了！除了电视上，我还从未在现实中见过那么漂亮的房子呢！那一刻，我激动得心砰砰跳。虽说当不了明星，能嫁入豪门也不错呀！
　　 但是，他家里人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嫌我出身卑微下贱，配不上他。他和家里大吵一架，带着我出去租房子住。
　　 其实，他没有什么学历，也没有正当工作，平时帮别人开一下货车赚点零花钱，每个月都找父母要钱花。和我在一起后，家里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的脾气也变得暴燥了，时常喝得烂醉。
　　 那天，他又从外面喝醉了回来，借着没钱的由头找我吵架。我站在凳子上晒衣服，被他一扯就摔了下来，整个人“砰”一声砸在地上，痛得我不停翻滚哀嚎，下身立即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那时，我怀孕已经八个月了！
　　 我痛得在地上翻滚，在满地的鲜血中翻滚，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在不停地挣扎，也许他想要出来看一眼这个世界吧！但等他出来后，只睁了一下眼，看了看我，就永远闭上了，甚至都没来及哭一声。
　　 我的心碎了，整日整夜地不说话，他也整日整夜地不回家，后来，听说他赌博加吸毒被抓了，判了三年。再然后，我离开了那个家，没有带走一样东西……
　　
　　 听完玉梅的话，我们都沉默了。
　　 月亮还在天上静静地挂着，那么皎洁，那么纯粹，一行黑线从它面前经过，是南飞的雁吗？那么一小点一小点，在苍穹之下显得多么渺小。
　　 玉梅轻轻地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我们也和着她，轻轻地唱：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