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炳叔又在骂骂咧咧训斥孙子。眼看天光放亮、太阳升高，二十大几的孙子还筒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炳叔就气不打一处来。“败家子，你这个败家子！天天就知道下馆子、搓麻将，深更半夜也不肯回家睡觉。现在倒好，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在被子里挺尸。你爹咋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孬种？哼！”孙子听见炳叔咒骂，也不搭理，嘟囔几句，翻身裹被，将脸朝向墙壁那头，又呼呼打起了鼾声。
　　 炳叔来回摇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么大的一个后生了，打他几巴掌吧，有点舍不得；不揍他吧，又叫不起来，真是两难。炳叔没处撒气，回过头，一脚踹到跟在身后的大黄狗阿黄屁股上，又骂了起来。“你就是一只癞皮狗，就知道吃，老子的忙你是一点也帮不上！”阿黄无端挨了主人一脚，实在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哀嚎着惨叫几声，夹起尾巴灰溜溜跑出了院门。
　　 炳叔大名叫周炳货，属牛，到今年，还差一岁就八十了。年轻时候，那可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耕地、浇水，赶牲口、驾大车，出羊圈、挑大粪，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当年，生产队的政治队长觉得炳叔人实诚又能干，直接提拔炳叔当了生产队长，具体负责队里的生产任务，整天领着社员们下地干活。一年四季，队里的那些活儿，干得是有板有眼，真叫一个好字。大伙儿信任他，晚辈叫他炳叔，即便年纪与他相仿的社员，也随了年轻人这样尊称他。一来二往，人们好像忘记了他的大名，都稀里糊涂把他叫成了“炳叔”。
　　 炳叔身板高大，头上长年累月箍着一条白羊肚毛巾。年轻时候吧，脾气也不算大，遇到有的社员干活时偷奸耍滑，也不多言语，只是照着屁股上踹一脚了事。可是不知道啥原因，这十来年，炳叔年纪越大，脾气越是见长。常见炳叔不是骂鸡，就是打狗，就像每个人都欠着他五百块钱似的。这不，一生气，也顾不上管孙子了，气呼呼扛起一把铁锹下了田。
　　 阿黄看到主人要出门，摇着尾巴，撒着欢，忽左忽右跟在炳叔屁股后面，一同陪着主人向地里跑去。其实，炳叔已经啥也干不动了。原来在生产队出过大力气的人，身体全不同程度受过损伤。到人变老，各种各样的毛病就都找过来了，每天，不是腰疼就是腿疼，身子骨再也经不起折腾。然而，炳叔似乎就是一辈子的劳碌命，三天两头不下地看看，那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像丢了魂，那样子，仿佛一个吸食鸦片的人，烟瘾犯了，又流鼻涕，又流泪，一刻也不得安生。
　　 大清早，大田里连个鬼影也看不到。太阳在半空中悬着，刺眼的光一束一束地从天上落下来，均匀地平铺到了大田里。有几只早起的鸟儿受到惊吓，扑啦啦从浓密的草丛跃起，嘎嘎叫着，逃也似的向着远处飞去。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地里，除了有几块地零星种着玉米、高粱，河滩两岸，好多地都白白荒着，上面的蒿草长了有两尺来高。炳叔叹口气，一股无名之火从心里溢出，在两肋之间盘旋几周，呼呼直往上冒，一直顶到嗓子眼，而后，又迅速窜上了脑门。炳叔憋得慌，不觉又大声咒骂起来。“一帮子败家子！多好的地啊，就这样给糟蹋了！狗日的们实在是没有在60年挨过饿，也不知道个好歹。把狗日的们放到那会儿，他们连树叶子都能吃个喷香。”炳叔一边骂着，一边蹲在自家地头，擦亮火柴，点着了一支香烟。
　　 烟雾袅袅升腾，一圈一圈向半空飘去。阿黄乖乖斜卧在炳叔脚边，仰头好奇地看着烟圈，时不时还要哇哇叫上几声。自家种的玉米长势喜人，一株株苗，杆子近铁锹棒粗细，叶子绿油油的，反射着阳光，有点晃眼，好像用手指一掐都能掐出水来。每株苗上，结着两个或三个粗大的玉米棒子，那棒子，被绿衣紧紧包裹着，头上的一束束红胡须长长地垂下来，耷拉到了绿衣上。那样子，就像一个个扮着鬼脸的调皮孩子，看着都让人喜滋滋的。炳叔心里乐开了花，连脸上的褶子也渐渐舒展开来。“人勤地不懒，今年的玉米，收成一定不赖，就等着收了玉米吃煮疙瘩吧！”炳叔喃喃自语。炳叔一辈子也没多少嗜好，就爱喝碗玉米汤，爱吃几片玉米面做的煮疙瘩，倘若几天吃不上煮疙瘩饭，就会劈头盖脸将儿孙们臭骂一顿。
　　 将烟屁股掐灭，炳叔又想到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大儿子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就是不愿意老老实实种地，贩焦炭、跑运输，一天到晚不着家。要不是炳叔脾气倔，硬逼着他种下这几亩玉米，恐怕自家的田也和别人家一样荒着。二小子就更不是个玩意了，每天游手好闲，在村子里晃荡，让他干点会儿，还得炳叔拿铁锹棒在后面赶着，才能勉强干几下。大梁不正二梁歪，爸爸、叔叔不务正业，养的孙子也是个懒骨头，恐怕这会儿日上三竿了，还在被窝里筒着呢。“呸”，炳叔一口浓痰吐到地上，恨恨地自言自语。“俺这一辈子是造了啥孽呀，养了这么一群不成器的儿孙！俺有一天闭眼走了，还不知道他们能活成啥样儿呢。唉……”
　　 “瞧瞧，阿黄你瞧瞧，地荒着不说，老子们年轻时候挖出的灌溉渠也都快填平了！狗日的们，就知道糟践这地！要是老天爷不下雨，旱上个三年五载的，没有水渠浇庄稼，俺看狗日的们不过60年的苦日子才怪呢？一群狗日的！”
　　 阿黄在地上打个滚，立起来，抖动一身金黄的长毛，沉闷地吠叫了两声。
　　 炳叔站起身，眼光投向村子那边。远远地，村子里，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渐次冒出一股股青烟，这当口才开始升火做饭。“懒骨头，都是一群懒骨头！”炳叔又淬一口唾沫到地上，扛起铁锹，蹒跚脚步，慢慢向着村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