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拉巴·铃铛(藏地小说)
一
接连几天,天都阴沉着,魔鬼似狂吼的风中,时不时飘着冷冷落落的雪花,才刚刚进入藏历十月。藏北可以说是冬雪的老巢,有时候七八月照样下大雪。所以说,天气早早入冬就不足为奇。
县城的街道上因为寒冷,越发显得人少,就那么两排缩在一起寂寞的房屋。那沿街的店铺都开着门,却是冷冷清清,又是那么顽强的等待着冬日里的生机买卖。当然,小街上也偶尔有些热闹,几只野狗,獒不像獒,又比犬看上去凶猛的野狗,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不合时宜的,不知羞耻地满街集体乱搞着。这些带毛的畜生们,不用争宠,在这里是这么的无拘无束。
这时,有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而近,铃铛声让天空上沉睡的阴云忍不住睁了一下眼睛,还翻了个身,像是很忌讳铃声似的。野狗们也停下追逐,向铃声响起的方向张望。不一会,一个耳朵上带着一对响铃的男人出现在野狗们的视线里。这男人可是县城有名的人物,虽然在外人看来,也就是一个瘦高的藏北男人罢了,但在本地女人眼里他不但风流倜傥,还是一个多情的,见过他的女人都不能忘怀的梦想伴侣,——这里所有女人都是在内心如此美化拉巴。
雪花突然纷纷扬扬密集起来。
拉巴望着满天风舞起来的雪花咧开嘴笑了笑,他的笑不是高兴,是因为心里痛。
拉巴看见下雪心里就会痛,男人心痛不会做病态,拉巴心痛时只会笑,为一种无法从自己感情中消失的东西而微笑。这笑充满柔情蜜意,仿佛这雪花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姗姗来迟的情人,这雪花仿佛把岁月拉回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天,他就是这样在外面仰脸望着飞舞的雪花,等着加措回来。
从此,下雪的季节来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与往常不一样,他的心随同着漫天的雪花飘啊,飘啊。说起来话长,从加措在那个大雪天离开之后,十多年了,迎接冬天的雪花,成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
看,今年的雪又如期而至,他故意摇一下头,耳朵上的铃铛就欢快地响一阵子,在风雪中像是一首歌曲在他的耳畔回旋。街上又刮过一阵更猛烈的风,风钻进拉巴耳朵上的铃铛里,淘气地发出哨子一样的声音,这哨音惹得拉巴心旌神摇:“加措!”
没有回答,哨音又变成一串女孩子的笑声。笑声中有声音说:“拉巴,我要藏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不远,很近。”
拉巴从不把加措的离去认为是一种死亡。加措那样可爱的人怎么会死呢?死是什么?死是毁灭,是灵与肉在天地间灰飞烟灭,是永世不得超生。所有人都说加措已经死在雪崩,只有拉巴说加措下乡支教去了,雪下的太大,加措又是那么喜欢雪天,路上贪玩,还没有回来。他固执地认为加措活着,那加措就一定活着,并且时时刻刻活在他的生活里,活在他的日日夜夜里,活在他的梦里,活在他的生命里,活在冬天飘舞的雪花儿之中。
拉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说:“我知道你就在雪花里。我看见你了!”
又是一阵笑声随风掠过拉巴的耳畔。
这是加措的笑声。加措喜欢用两只沁凉的小手捏住他的耳朵,甚至只有他俩的时候,她还用牙齿咬他的耳朵,一边嘴里还嘟囔说:“这耳朵比四川厨师卤的猪耳朵好吃!”
加措咬他耳朵的时候,是他最惬意的时候。如果自己的耳朵果真有那么好吃,并且可以把加措养得白白胖胖,他情愿把耳朵揪下来煮熟,看她有滋有味的吃。
加措听他这么说,顿时笑得花枝乱颤:“那就是猪耳朵啦,吃不完会臭的,我就不能日夜叼在嘴里啦!”说完这些话,然后是一串不可抑制的笑声。
拉巴喜欢看加措笑。她不笑的时候,是一副柔弱的惹人爱怜的样子,笑起来能把拉巴看得发痴,发呆,发狂。
二
在上大学那阵子,加措有数不清的追求者,只要听见她发辫上的小铃铛响起,或者是远远看到加措与要好的伙伴们朝这边走过来,男生们就都一本正经起来,但又不愿意像截木桩那样站着,而且还生怕加措看不到自己或者最好先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恰好是最佳状态。只要看到加措,男生们就乱了阵容,比看见学校领导还紧张。加措还莫名其妙问别人:“他们在干什么?”
有知情的同学就说:“他们在做游戏。”
“做什么游戏?”
“他们在‘排排坐吃果果’。”
加措听了开心的哈哈笑起来,觉得男生都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尽弄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太让她好笑。
加措是个很爱笑的人。爱笑的人总是给身边的人们带来很多欢乐。可有些人说爱笑的人有点没心没肺。妈妈就是这样说加措的。
才不管谁说什么呢。在女生之中,加措不算长得太漂亮的,她皮肤不是最白,她平时又不是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属于那种大大方方不装腔作势翘首弄姿的女生。很多男生觉得与加措交往,各方面都没有太大压力。所以,加措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朋友的最佳人选。
可是加措却选择了拉巴。她在那群牧区来的男生里,像捡到了一块儿宝石一样,发现了出类拔萃的男生拉巴。拉巴为人诚恳,助人为乐,又能歌善舞,人又长得出众。唯有一点就是拉巴的家在藏北牧区,很穷(弟妹还很多)。一年四季只有两身衣服换洗穿,虽然在家庭条件好的学生眼里很寒酸,与家在市里面的学生相比较,特别是男生,拉巴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两袖清风”寒窗苦读的书生了。这一点首先让加措欣赏。
加措的爸爸曾经在藏北当兵很多年。
加措小时候,爸爸休假回来,她常常缠着爸爸讲藏北的故事。爸爸说藏北是一个鲜花盛开,草肥水美的地方。爸爸还说那里的藏羚羊是不怕人的,那里的野驴会跟车辆赛跑,那里的野兔会跑进牧民的帐篷。在加措的想象中,藏北是大自然所在,是与城市截然不一样的天地,那个地方让她向往,使她产生无限联想。
“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去藏北!“加措对爸爸说。
爸爸揪揪女儿的小辫子:“傻丫头!好的!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
加措仰着脸说:“我自己去!”
爸爸:“真勇敢!真是个勇敢的傻丫头!”
那时候,加措才几岁,还不太会说普通话。她问爸爸“傻丫头”是什么意思。
爸爸想了想回答加措:“傻丫头的意思就是很爱爸爸的女儿。”
加措懂事到现在,爸爸这个军人出身的干部,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在女儿上学之前,早起的爸爸已经把家里打扫过地上还洒了水,院子里的花草也浇了,里里外外清清爽爽的。妈妈也不闲着,她负责做早餐,还要服侍奶奶,还要为加措洗脸梳头。
加措觉得,虽然拉巴没有当过兵,却是从爸爸当兵的那个藏北长大的男子。在与拉巴的几次交往中,加措发现,拉巴某些行为以及待人接物方面很像自己的爸爸,这使她觉得拉巴才是爸爸的孩子。
这些发现都让加措觉得很好玩。她开始注意拉巴的言行举止。
加措并不知道把一个年轻男子与自己的爸爸相提并论,正是一个女孩子情窦初开的表现。她可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从拉巴身上,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没有在意过的很吸引她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心里蛰伏,如若不是学习忙得停不下来,只要闭上眼睛,拉巴就像在面前,她满脑子满心都是拉巴的影子。
用加措妈妈的话说,自己的这个女儿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加措是拉萨城长大的女孩子,还是独生女,爸爸妈妈又是国家干部。不过加措可没有其他城市女孩子的高傲,在同学中人缘很好。学校搞活动,她把自己的衣服借给牧区来的女生穿,有些干脆就送给那些女生了。有些喜欢占便宜的女生知道了这件事情,找到加措,把自己家的经济状况说得很可怜,希望加措也帮帮她们。加措都相信她们说的是真的,她认为一个人只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才会向人求助。妈妈有点抠门,为这事还骂了加措。加措认为自己那么多衣服放在那里不穿,谁穿都是穿嘛!妈妈说加措缺心眼。爸爸暗地里却是很支持她,她和爸爸背着妈妈做了很多让妈妈生气的事情,比如过年过节去给墙角下的乞讨者送吃的穿的。妈妈认为穷富都是命。她和爸爸不这样认为。特别是爸爸,他当年还是个牧区的孤儿呢。他经常与加措探讨妈妈,觉得妈妈的思想太现实,不可取。妈妈也是受过苦的人,妈妈小时候经历了家族之间的财产纠纷,父亲去世,与母亲一起被族人赶出来,住在小房子,卖糌粑维持生计。可妈妈总认为自己是拉萨城里长大的人,比农村人优越。爸爸是不敢批评妈妈的,妈妈在爸爸面前特别不讲理。莫拉(外婆或者奶奶的统称)说妈妈是受苦受怕了,说有一年冬天大雪,小房子里那个冷啊,妈妈找遍了房间也没有找到多余的衣服,她就坐在那里冻得哆嗦着掉着泪,想起不愁吃不愁穿的时候随便扔掉或者送给穷亲戚的可以穿的衣服,后悔不已。
加措总觉得妈妈不近人情,经常与妈妈辩论。所以,母女俩经常需要莫拉从中调解。现在长大了,都是大学生了,加措就不和妈妈一般见识(主要是不想惹她生气。妈妈一生气就吃不下饭,急得爸爸团团转),如果妈妈太强加于人,她就撅着嘴,背着妈妈给爸爸扮个鬼脸,躲到一边去了,吃饭也是端着饭碗躲到自己房间去吃。其实,莫拉说加措很像妈妈年轻的时候,走路蹦蹦跳跳,说话随随便便,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
加措听了莫拉的话,歪着头看看正在忙里忙外的妈妈,心里说:“是吗?我要是到了妈妈这个年纪可千万不要像她!”
在家里,妈妈总是对加措挑鼻子挑眼,加措对妈妈也是一肚子意见。母女俩总是合不来。莫拉摇头叹息:“跟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过不去?!我不管你们!我不管你们啦!”
妈妈却怪罪莫拉说:“都是你把她纵容的!”
莫拉故意问:“是说我娇惯了你吗?”
妈妈:“你不要不承认,是你把加措娇惯得连我的话也不听!”
莫拉摇着经筒,嘴里说:“我干嘛要娇惯她?她又不是我的女儿!”
听着莫拉和妈妈这样斗嘴,本来还生着妈妈的气的加措快要笑出声了。
坐在那里看报纸的爸爸赶紧小声提醒她:“小心再让她(指的妈妈)听见!”
加措只好捂着嘴弯着腰进了自己的房间……
加措留着一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大辫子不知迷倒了多少学校里的男生。拉巴第一次和加措交往是在那一年的校庆,他们跳了一个双人舞蹈。那是一个奔放的藏族爱情舞蹈,拉巴奔放的舞姿,拉巴行云流水一般的长袖,拉巴多情的目光,拉巴全身心的投入在了舞蹈之中。加措忍不住夸赞拉巴的舞跳得好。拉巴略带调皮地用藏北的谚语说他们家乡的人:“会走的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
拉巴还没有来得及想入非非,他从来不敢想象自己这样一个牧民的孩子,去喜欢拉萨城里的高贵的女子,这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虽然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但是城里人的物质生活以及见识与牧区的人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城里的学生吃的穿的住的,就连他们说话的口气谈话的内容也与牧区的学生区别很大。在学校,城里的孩子喜欢走在一起,牧区来的学生习惯聚在一起,就像草原上的牛羊,各自寻找各自的群体。如果不是校庆联欢会,他和加措怎么可以走到一块儿?拉巴上大学的目的很简单,学好知识,毕业后回到家乡去,至于谈个恋爱什么的,班级里从牧区来的女生并不多,有那么一两个还希望找个城里的男生谈对象,将来好留在城里有个体面的工作。拉巴眼里的加措,就好比:“悬崖上的杜鹃花,看到摘不到”。
藏北谚语说:“好马不用鞭子,情爱不用媒人。”加措首先为拉巴茶不思饭不想了,她突然觉得除了爸爸以外,竟然还有男人让她这样想去亲近。可是她想去亲近的男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些。怎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他。加措可不是那种扭捏作态的女孩子,她外表虽然看上去那么柔弱,性格可是很急的那类,她一刻也不愿受这种相思的煎熬了。有一天,她半路上拦住了拉巴。
“拉巴,我吃不下饭!”
“怎么啦?感冒了?”
“为你!”
“……?!”
一个藏北的穷小子那里敢奢望拉萨姑娘的爱情。
“拉巴,我晚上失眠啦!”
“……怎么啦?女孩子家就爱胡思乱想!”
“想你!”
说完这些话,加措抹起眼泪来了,那眼泪像拉萨河的水滔滔而又长长,一发不可收拾。又恰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不知道怎么会这么伤心,面对拉巴她太想哭了,而且是痛痛快快地哭,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委屈,也没有憋在心里的泪水。迷恋上拉巴这些日子,是她这一生最委屈的日子,如今把话挑明了,她怎能不掉泪。拉巴刹那间被这深情的泪水淹没。他感觉面前的加措是那么需要自己的呵护。
“可是——我养不了你,你跟着我会受苦的,我家在穷地方,我们世世代代都是放羊放牛和磕长头出身。”拉巴喃喃的对加措说。
“我不要你养活我,我自己会养活自己,而且我还要养孩子,养老人。”
拉巴听着加措这么说,心里更是难受。
加措于是大喊:“再让我这样想你,我会死的!”
拉巴一把抱住泪眼婆娑的加措。
稿子拖了许久才发出来,实在抱歉。白天俗事缠身,真的很难静下心来,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才能沉入故事里,慢慢品读,触摸文字背后那颗柔软的心灵。
小说成型的步骤是:1,先把听来的故事写出来。2,修改。人物个性、心理。3,场景和画面感(电影镜头)。4,运用自己得心应手的象征手法。
小说完稿后,首先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始终想了结这个心愿,一定把这篇小说恢复原状,呈现出她真正的风姿来。
江山给了这样一个机会。
作为作者我感动!仿佛听到小说中的人物也在载歌载舞!
“拉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咧开嘴笑了笑,他的笑不是高兴,是因为心里痛。”
“拉巴看见下雪心里就会痛,男人心痛不会做病态,拉巴心痛时只会笑,为一种无法从自己感情中消失的东西而微笑。这笑充满柔情蜜意,仿佛这雪花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姗姗来迟的情人,这雪花仿佛把岁月拉回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天,他就是这样仰脸望着飞舞的雪花,等着加措回来。”
阿之的短篇小说《拉巴.铃铛》讲述的是来自藏北牧区的拉巴,在城里读大学时认识了拉萨姑娘拉措,拉措活泼可爱,单纯善良,他们的恋情遭到了加措妈妈的反对,她坚决不允许女儿和一个藏北的野蛮小子谈什么恋爱,后来在外婆和爸爸的支持下,大学毕业后,加措跟着拉巴来到藏北一个荒凉的小县城,再后来,加措在一次下乡支教结束后回来,拉巴骑上马到半路去迎接自己的女人,然而,当近在咫尺之时,发生了雪崩,眼睁睁地看着加措和另外几个支教的教师被雪夹着强大的气流推下了深深的山谷。拉巴抽打着马匹不要命地往出事地冲去,然而马匹不愿走了,因为前面的路已被雪崩深埋,马匹扬起高高的前蹄嘶鸣,一下把发疯了的拉巴扔下马背,拉巴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就陷进了雪中......
读完,有种复杂的感觉,遗憾?心痛?如镜中花?.......最终被深深地打动。
虽然如今的假食品,假药品,虚情假意等等假货四处泛滥,但我想或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仍然期待着一份纯真,嘴上可能不承认。
朋友说如今结婚满五年都算老夫老妻,是进步还是退步?或根本不能以这个标准来衡量,但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认为美满幸福的婚姻还是以感情为基础的,爱情一直存在于其中,不仅仅只有亲情。
喜欢加措的单纯,这是种幸福,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需要的,不属于自己的,再光鲜也不去想,不去贪,如风吹过,活得轻松快乐。正是她不工于心计,单纯善良,所以拉巴的心中只装得下她。十几年来,有很多女人追求拉巴,但拉巴不为所动,他需要的是一份爱情,而不是那种各取所需所谓的感情。
像加措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了。
读阿之的藏地小说,感到特别亲切,那是我熟悉的地方,在那里有哭过,有笑过,有热爱,也有痛恨,但在我心中,只留下了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