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发表的一篇名为《母爱》的散文竟成了我这十多年来无法抹杀的心病。记得当时父亲看了那篇文章后很是激动，因为那是他儿子第一篇变成铅字的作品，高兴之余激着泪花对妈妈说：还是当妈的好啊！那时的我突然觉得有一丝颤抖，来自内心深处的。幼稚的我想都没想地说：爸爸，我也要为你写一篇文章发表。然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已退休多年，我也成家为人父了，而我的诺言，那个心灵深处最底层的承诺却仍然是一纸空头支票，尽管其间也曾陆陆续续发表过一些不值一提的小豆腐块。而我也确实提过多次笔，展过多次纸，但终究总是开了个头或各种琐因而一次次搁下了。我想，我那时的许诺对父亲来说也许太过苍白了一点，尽管他从不刻意要我为他作点什么，或许他早已忘了吧，于我，却是心口一直的痛。
　　 父亲祖籍湘东茶陵。战争年代我血缘上的爷爷流落到现在湘西北临澧，后来成家立业，生下了一系列的儿女，父亲排行老二。九岁那年过继给他的舅舅——我的爷爷，并随之改名换姓。十岁丧亲母，于是我的爷爷、他的舅舅、父亲便不再让他继续读书，而是帮着爷爷干农活，这本就是膝下本无子女的爷爷要过继个儿子的初衷。我父亲于是便用他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强度和大人一样而工分只有成年人三分之一的活儿，一干就是六年。十五岁那年株洲洗煤厂下农村招工，不甘命运的父亲瞒着爷爷只身一人用“鸡公车”推着两蛇皮袋谷子去报了名，毅然走出了农村。株洲干了两年学徒，又转到邵阳的洪山煤矿，在井下一干就是十四年，在生与死界碑前走过多次。听父亲娓娓谈笑他十四年的煤矿井下史就象听一部跌宕起伏回肠荡气的历史，惊心动魄扣人心弦，除了一次次的死里逃生，还有文革的洗礼。因我亲爷爷曾被国民党抓过壮丁，不知为什么被疑为国民党见官大一级的“宪兵”。伯父那时在农村，叔叔又还小，于是我那九岁便过继了的不头不尾的父亲被批斗得死去活来，要命的大帽子一顶又一顶，还因“拒不认罪”差点拉去枪毙。查来查去我亲爷爷原来曾为国民党军架过电话线，于是这样一个中国汉字同音字的“线兵”给我父亲落下了一身的病，尤其是受过剧烈外伤和刺激的大脑。七十年代父亲调到石门县船厂担任电工兼民兵教练，在那里生下了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那年父亲已有三十二岁，自然喜不待言。八十年代初调回老家，干了多年的养路工人，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日子才渐渐舒坦下来。
　　 我总觉得我禀承父亲的太多，一样的犟脾气，一样的疾恶如仇，一样的刚直，一样的口无遮拦，一样的不善于搞上级关系，由此他得罪过许多领导，干到退休还是个工人身份。有时我又觉得我禀承父亲的太少，没有他的毅力，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父亲一生自学不止，直到高级会计师，而我做事总是雷大雨小虎头蛇尾；也没有他的敬业，父亲真的就是干一行专一行，无论什么岗位，无论调到什么单位什么岗位，他都是公认的劳动模范，要不是该死的文化大革命，父亲的前景可能又是另外一个洞天。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尽管我的爷爷不是他的生身父亲，且当初父亲一过继后便不再让他读书，还帮着爷爷做了不少的苦活累活，暴躁的爷爷也还少毒打过我的父亲，但父亲却对暮年的爷爷孝敬有加，在爷爷病倒床的一年里，他和母亲床前床后端屎端尿服侍的情景总让我记忆犹新。在我的脑海里，父亲没和母亲红过脸。母亲一直是农村户口，而父亲中“公家人”身份，既便是在那样特定的年代里，我父亲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我的母亲。他把他全部的热情给了他的工作和经历，而把全部的爱给了我的母亲和我们。父亲打我小时候起教我的东西总是那么纯布尔什维克，也许与现在的社会潮流格格不入，但我一直到现在都认为那才真的是做人之本，这样除了能够赢得尊重，睡觉也安稳一些。读书时我是父亲骄傲的资本之一，因为我那时一直品学兼优，他的同事也都知道他的儿子曾发表过作品，尽管那确实比较肤浅。高中时一件意外的事让我当了兵。本来父亲和我的初衷都是考军校，但后来许多的想法让我放弃了军校梦，这无疑让父亲大失所望。刚退伍那阵因为闲赋待业，父子俩一样的牛脾气，再加上我未考军校的原因，与父亲没少争吵过，大伤过他的心。现在想来，我的父亲在那种情况下也许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的太在乎，他从内心根本就无法接受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儿子怎么就一下子成了一待业青年。他每天也许还要应付许多人“你儿子怎么没考军校”之类的问询，因为他爱我，所以他才“恨”我，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恨。也许当初父亲为我取“钢”这个名字时便赋与了我太多的爱。而我，却对这种爱熟视无睹，甚至于扯碎了他。
　　 父亲不抽烟，不嗜酒，不打牌，生活作风正派。但这并不代表父亲便是一个没有爱好或是古板的人，相反，父亲有许多的爱好，他的爱好都体现在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中。他早年在煤矿搞过宣传队，吹拉弹唱有一手，特别是二胡拉得是情深意长，平素时不时来段《梁祝》或《十送红军》什么的，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要是逢年过节，那更是必演节目。父亲嗓门大，加上宣传队时演过样板戏，京剧唱得有板有眼，一高兴就是一嗓子《打虎上山》、《临行喝妈一碗酒》等，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有时一嗓子下来要歇上一会，倒也乐在其中。父亲还爱弄花种草，饲养动物，而且很在行，理论都是一套一套的。退休在家的他，种了几十盆我说不上名来的花草，小院一年四季花香袭人，还有一屋子的鸽子，一大群鸡，四只小狗及一只八哥。勤劳的父亲每天早上六点便起床浇花弄草，打理动物，一天不落。每天都要和他的宠物们分别呆上一两个小时，和它们说笑，游戏，真的融为一家，他说那是联络感情。也难怪，那些家伙还真只听父亲的使唤，别说是狗和八哥，那鸽子那小鸡，只要父亲一靠近它们，那些可爱的小家伙呼啦啦地全围了上来，腿上、肩上到处都是，父亲伸手可抚，而我等去时却是四散逃离，让我不得不叹服父亲的亲和力。也许在那些小家伙的眼里，父亲才是他们最好的朋友。有意思的是那几条小狗，一年四季洁净清香，父亲就当它们是家庭的几员，给它们洗澡，和它们戏闹，记得有条狗下崽时，母亲笑说她当年生娃儿时父亲都没那么上心。不过小狗也确实给足了父亲面子，每次父亲要出门，它们就齐刷刷地命令似的拦在门口不让父亲走，通常都是父亲做老半天思想工作才放行。那八哥也是有灵性，就只飞上父亲的头。更邪乎的前不久有人送两只猫头鹰崽到我家，父亲视若珍宝，给它们买猪肝，抓老鼠，忙得不亦乐乎，等它们长大能飞后入回自然，可它们仍然每天晚上六点准时回来报到一次，且非得见着父亲才肯飞入茫茫夜色，堪称奇闻。有次与父亲闲谈，他竟说花草、动物们也都是有感情的，也有喜怒哀乐，只要你用心去爱它们，还可听见它们说话的声音，我听得一脸的愕然，后来才渐渐懂得。其实每每看到父亲抚花弄草料理动物时，看着他那份专注投入，我便会生出些许愧疚，他的儿子是否回报给他的爱太少了呢？于我的内心深处，那并不是玩物丧志，那应该是一种爱的转移，真的，我感觉得到。不成器的我总让他老人家失望，而弟弟参加工作后很少回家，父亲只能将他生活的激情与爱无形地转移，不，那应该是一种爱的延续。父亲爱他的儿子们，因为每次回去，父亲脸上纵横交错沟壑深处的笑容是最让我幸福的。父亲爱下象棋，虽然水平不是很高，但瘾头很大，啪啪下起来可以不顾吃饭，为此母亲没少发过牢骚。每每回去看望父母，总记着要和父亲将上几盘军。尽管我的棋艺也不十分在行，但对付父亲那半杆子水平还是十拿九稳的。但我总是在很适当的时候故意放他几盘，父亲便如孩童一样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会不时嘣出几句他当年唱过的样板戏唱词。看着父亲那股高兴劲，我从灵魂底层感到一种由衷的爽怡。我只能以这样一些伎俩方式表达我对父亲的爱和愧疚，而这点却是微不足道的。
　　 我终于记下这此文字，就象给神庙许过愿后若干年才还愿一样。但我的感情告诉我这并不是在完成任务。当我一口气写下这些时，我知道那是父亲的爱在的血脉之中喷薄涌动，我不能不写，不能不记，尽管这短短的一篇文章并不能真正带给父亲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许只是一串微笑抑或两颗强忍的泪珠，而于我，这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