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征文★七月情怀】留给儿媳妇的买菜钱
1
我像个战场上,剑拔弩张的将军,踱着方步,左右审视着工地。刚接下来的工地乱得像一团麻,千头万绪,喜忧参半。接下了工程,就有了赚钱的希望。前期的投资也是我感到资金紧张。工人们要安顿吃住,兄弟们心安理得指望着老板垫付。殊不知我这个小老板还在勒紧裤腰带,四处求援呢。
“嘟——嘟——”口袋里的手机像个恼人的乌鸦,叫了不停。
我摸出了手机,看到了是老婆的电话。
我极其烦燥地,恨恨地接起了老婆的电话,
“你他妈的烦不烦,老子正忙着呢?你把那破房子大概收拾一下,能扔就扔,能卖就卖。兄弟们出门是为了赚钱,有个不漏雨的地方睡觉就行了。腾空屋子,撂几张凉席就行了。你给老子捣什么乱?”
“你,你,赶快开车过来吧!钱!钱!两麻袋!”老婆显然没在意我不耐烦的口气,上气不接下气,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与吃惊!
我愣了一下,母亲的破旧屋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就是两麻袋破烂罢了。这娘们,让她去收拾母亲的旧屋,是嫌母亲生前的破旧东西占地方。要知道这次需要安置四五十个工人的住处呢。要不是这次工人有点多,没地方安置,我还想不起母亲那破旧不堪的烂屋呢。
说归说,我还是启动了这辆破面包车,吱吱呀呀向母亲的小院驶去……
母亲一年前就去逝了,弥留之际是一个捡破烂的老汉跑来告诉我的。我难堪之余,还是用这辆破面包车把母亲送到医院,途中母亲颤抖着干瘦的手,含糊不清地嘀咕着,我贴近母亲的嘴,听清了母亲的话“儿啊,娘对不起你!老屋的墙角堆着娘卖破烂的钱,银行不给存。你留着给你媳妇买菜用吧。”我张了张嘴,看到了母亲浑浊的眼睛,滚出两滴泪,枯瘦的手垂了下来。
我没有伤心,甚至很平静。
我没有大操大办,找了几个工人,带着妻子和女儿,把母亲掩埋到了荒凉的野外,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埋在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榆林镇。
妻子的脸没有什么表情,结婚几年了,她没有叫过母亲。她只知道我们在埋葬一个同乡的孤老太太,内心一直为我的善举感动着。年幼的女儿也在蹦跳着采摘着野地里的小花。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是她的亲奶奶。母亲带给我的是无尽的耻辱。
母亲的小院我也没有再去过,没有去取母亲给媳妇留的所谓的菜钱。因为此时的我,已不是十几年前的我。
2
我的家在那个贫穷干旱的榆林镇。
十二岁那年,卧病在床三年的父亲,把我冰冷的小手放在了大伯的手里,永远结束了他贫穷困苦的一生。大伯和几个本家爷爷给母亲做了谈判,母亲蜷缩在墙角,像个任人处置的羊羔。
“你还年轻,才三十出头,你有合适的茬就改嫁吧,锁子是陈家的根,必须留下!”
几个月后,母亲就跟着四处流浪的继父走了。
十二岁的我,只知道父亲被埋在了地下,而母亲又要走了。我跌跌撞撞哭着、撵着母亲,母亲抱着我的头告诉我,“锁子,你以后就跟着大伯生活,长大了娶个媳妇,把这门人门户顶起来。”看着母亲满是泪水,无可奈何的脸,我绝望透了……
母亲几步一回头,直到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心里除了恨,还有无穷的诅咒。
大伯是个和善的农民,怕伯母怕得要命。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伯母总是双手手叉着腰,跳着脚骂街。而每次伯母骂的晕天混地时,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关起了门窗。那时候的父亲年轻气盛,还揍过撒泼的伯母。父亲卧床时,伯父总是在天黑后,蹑手蹑脚来看父亲。而如今我却要给伯母生活在一起了。
天黑了下来,我蜷缩在炕上。母亲的身影还在屋里晃动,那个床上依稀还躺着父亲。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的汗腥味,闻到了饭香。
“哎,赖好是我陈家的根呀。不管他,能说得过去吗?本家几个叔叔不愿意呀。你不怕陈家当家的揍你?再说了,都半大小伙子了,顶个劳力使唤了,给咱家放牛,你不就不用去放牛了?”耳边是伯父小心翼翼,轻声轻气的说话声。
“养个白眼狼,爹妈都不是好东西,能要个什么好东西?”伯母尖刻的女高音,震动着我的耳膜。
“是他们都对不起你,锁子知道好歹,长大会孝顺你的!”伯父讪笑着。
我佯装睡着了,伯父把我放在临时支在牛棚外的床上。一会儿,伯父又进来了,放了俩个窝窝头。看看我,摇了摇头,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没有再上学,每天都是把伯父家里那头大黄牛拉到野外去放。牛也成了我最好的伙伴。家里只有伯父惦记着我的吃饭。我经常在野地里疯跑,躲到玉米地里架起火烤玉米,烤红薯,满野地里搜寻野果。身体也长的又黑又壮。伯父两个堂哥也不敢欺负我了。
我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
十五岁那年,我吃了没烤熟的烤玉米,半夜起来,听到了伯父和伯母在吵架。我悄悄贴近了东屋的墙,平时懦弱的跟兔子一样的伯父,怒发冲冠在给伯母吵架,堂哥明显站在伯母一边。我闭住呼吸,静心仔细听。
“我弟弟就这一个根,占了人家房子,以后锁子怎么办。我给他爹怎么交代?”
“我们家养了他三年了,我伺候他吃,伺候他喝,先用他家房子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爸,给你们挤在一个院子,女方不愿意的。我们这穷地方,说个媳妇容易吗?”
“可锁子妈老给寄钱,一年两次,加起来1000多元了。锁子还老给咱家干活。从来不惹事生非。锁子妈寄的钱,锁子从来都不知道,再占人家房子,我还是怕别人笑话。”……
我明白了,堂哥结婚想用我们家的房子。这不是我震惊的消息,我震惊的是我恨了三年的母亲居然还有消息,还在给伯父寄钱,说明母亲还没有忘记我。
夜里,我梦见了母亲,慈祥温和的母亲,瘦削的脸贴在了我的脸颊上。
第二天,我放牛时多了个心眼,悄悄给村支书询问我母亲的情况。
村支书并不很吃惊:“每次是你伯父代领的汇单,你是小孩子,以后他要负责你娶媳妇的。”
“下次给我说吧,我想知道我娘的地址。”
村支书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夏天来临之际,我收到了村支书转交给我的母亲的汇单。也看到了上面的地址,青海省格尔木县。
我第一次没有出去放牛,而是带着盖有村委会大红章的汇单,去了镇上。
我从邮局接过两张50元绿色的钞票,我一阵颤栗。我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游逛在街上,我忽然看到了镇上的小火车站,一个念头闪过,我不想回家了。
我站在售票口,“阿姨,我要买去格尔木的票。”
售票员阿姨说,“没有直达票,要买到兰州,然后倒车去格尔木。”
“好吧,我先买到兰州。”
我跟着人流上了火车,离开了生我养我了十五年的榆林镇。
3
在兰州下了火车,我吃了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上到了去格尔木的列车上,我发现给我一块从榆林镇一块上车的一群人也上到了去格尔木的列车上。
对面的一个大叔审视了我一会儿,问我,“你也去格尔木?”
我使劲地点点头。“干什么去?”
是啊,干什么去呢?我迷茫地看着这个憨厚的大叔
“你小子是从家里逃跑出来的吧,你爹妈不急死了?”
“我,我,我没有爹,我爹早没了。”我低着头
大叔叹了口气,递给我一个苹果。
从他们几个谈论的话题,我听到了,他们是去修青藏铁路的。知道了他们都是榆林镇出去的民工队。
修青藏铁路有高原补助,工资很高。大叔是他们的领队的。
我掏出母亲的汇款单,看到了上面只写了格尔木县,没有再详细的地址。
下了火车,我神使鬼差的还跟着这位大叔。
大叔吃惊地看着我,“你小子,没地方去呀?”
大叔拍拍我结实的肩膀,“好吧,跟我们走吧。”
青藏铁路从格尔木开始修建,指挥部就建在格尔木。工人们轮流上去干活,越往上修,氧气越稀薄,条件越恶劣,越艰苦。工人们上去干一礼拜,就要下到格尔木修养一个礼拜。
大叔一直给我结伴干活,一直尽力照顾我。
终于有一天,我信任地给大叔看了我母亲的汇款单。但我没有给大叔讲我母亲是给另一个男人来格尔木的。轮到休息的一个礼拜,我就在格尔木满街转悠,大街小巷,角角落落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半年过去了,我没有母亲半点音讯。大叔安慰我,“你母亲可能住处不固定,你看汇款单就写格尔木,没有详细地址。”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格尔木处于待开发阶段,随着各地修建铁路的民工蜂拥而来,大批的女人也来打工了。饭店宾馆陆续诞生。
年轻漂亮的都进了宾馆和大饭店。老点的,丑点的都在满街撒网。他们看准了民工们的高工资,又长期没有女人在身边。
每到休息的时候,不时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招徕生意。
这对工房里的工人们已不是什么秘密。从他们不时荡笑的荤话中,我知道这些不是老就是丑的女人们,工房一里左右有自己临时搭建的房子。真是占了这儿人少地广的光了。有了自己的目标后,就带到自己的房子里。有几个老工友经常在公房里谈论怎么价钱合适,毕竟他们的钱是流血流汗挣来的,能少给点就少给点。
我厌烦听他们近乎恶心的话题,每当有人招呼我一起去玩时,大叔就训斥他,“锁子还是个小孩子,别引诱小孩!”
但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还是有点朦朦胧胧的好奇。那次给工房里一个叫小李子的一块逛完街,我还是抱着看看的心态给他去了这一片破烂的临时房屋。
“可以搞价,这儿住的女人都不太值钱。值钱的都去宾馆了。宾馆贵,一次二百元那。这儿的女人,20元就搞定了。来次数多了,15元就可以。什么都讲究回头客。”小李子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油条,唠叨了一路。
我心里想15元,我还喝四碗羊肉汤呢。
到了目的地,小李子熟门熟路进了一个破小院。
我一片茫然,不时有女人招呼我,“大兄弟进来坐坐吧!”
“嗨,小伙子进来玩会吧!”
我吓得就往回的路上窜,慌乱中我撞到了一个站在狭窄路上的女人。我急忙扶起倒在地上的女人,倒下的女人嘴里还在不停招呼我。
女人的话说了一半就咽了下去,这是一张干涩的脸,像经过风吹日晒,放久了的干苹果,却在两颊上涂上了浓浓胭脂,一层厚厚的白粉快要掉了下来,发出刺鼻的气味,看着怪怪的。
女人的笑容僵硬了,“你是锁子?”声音颤抖,甚至是哭腔。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的她,给我心里熟悉而亲切的脸庞重叠起来。我重新放下了她,大踏步走了。
“琐子,锁子等等我!”“锁子等等我!”她跌跌撞撞地疯了似的狂追。
我一边跑着,一边面过来吼道,“你认错人了!”然后飞也似的逃跑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这儿遇到我的母亲,我千辛万苦找了两年。我宁愿我母亲杳无音讯,至少那还是个梦。而如今,我像被人突然推进了万丈深渊。
我蒙头睡了两天,迷糊中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看看到了病床上的父亲,看到哭着跑着撵母亲的我……
大叔摸着我的头,埋怨着小李子怎么把我弄病成这样。小李子大呼冤枉,说刚到地方他就窜了。大叔抹去我眼角的几滴热泪,“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妈的。放心吧,以后我会给你当儿子看的!”我像受伤的孩子,把头伸进了大叔的怀里……
4
我变了,一句话也不说,整天闷头干活。大叔想尽一切办法安慰我,劝我总有一天会遇见我娘的。我大吼一声“我娘早死了!”大叔惊愕地看着我,跟上大叔两年多,我从没有发过脾气。大叔不再劝我,依旧尽心尽力关照着我!
从铁路工地回到格尔木的工房,早两天在工房休息那几个工友,兴高采烈地告诉刚回到工房的工友们,
“有一个娘们,说给我们免费洗衣服,但我们喝剩的啤酒瓶,喝剩的易拉罐都给她就行了。”
“哦,不会是做皮肉生意的吧。”
“不是的,那娘们长的还慈眉善目,不做那生意的,有人说挑逗的话,她还生气呢。隔两天来一次,洗完衣服,把啤酒瓶和易拉罐装麻袋里就走了。”
“有人给洗衣服,多好!好多年没这待遇了。”
一块回来的工友们,乐得喜笑颜开,一个个把脏衣服卷起来,翘起腿抽着烟,喜滋滋等着有人给免费洗衣服。
我的心揪的厉害,说不出的隐隐作痛,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证实了我的的预感,等我从街上晃悠回来,老远小李子就喊我,“赶快把你的脏衣服拿出来,洗衣服的人来了!”我看见了一堆如小山一样的脏衣服,还有脏烘烘的衣服后面的母亲。母亲给我上次遇见她,截然不同,一身灰布上衣,两个普通的小黑夹子把头发束缚在耳朵背后。
母亲惊慌胆怯地躲避着我的冷冷的眼神,埋头继续洗衣服。
“快点拿衣服呀!”小李子慌忙催到
“滚!”我怒吼着小李子。
小李子笑容僵硬在脸上,嘟囔着,“神经病,不识好人心!”
我恨恨地躺在了床上。
满屋子的人都在喝啤酒,喝饮料,啃鸡腿。忙了一礼拜的工友们都特别舍得吃,反正这儿的工资高。母亲洗了一早上的衣服,把衣服都凉到院里的绳子上,嘱咐晚上各自收衣服。然后急急忙忙收拾啤酒瓶子和易拉罐放进麻袋里。母亲朝我躺的方向匆匆看了一眼,费劲地扛起了大麻袋蹒跚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