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了，躺在村子西北的那个小土堆下面，每到冬天，凛冽的寒风从那里吹过，土堆上的茅草发出阵阵“瑟瑟”声。由于阴阳相隔，不知道老人家在阳间那瘦弱而又饱经风雨的身子，能否承受住这寒冷的浸袭。
　　 腊月二十六，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你就是在那场风雪的天气里独自转身走了。就在那一刻，我们撕心裂肺地呼喊，不知道你何曾回头看一下。你活着的时候你会的，哪怕是一声轻微的呼喊你都会答应。然而，那天，风雪之中，你却是那样义无反顾去了一个永远不能回来的地方，任凭我们的眼泪横流你还是执意去了，病榻上只留下你渐凉的躯体。看着你瘦弱蜡黄的脸，脑海里浮现出在田地里扬鞭驱使牲口犁地的你，抱着发高烧的我向医院狂奔的你……你走了，而你的那杆旱烟袋却还挂在被烟灰熏黑的泥墙上，还有放在屋当门大桌子上的那把老酒壶。这是你心爱的两样东西，你一样也没带走，我知道你是两手空空走的。你是走得仓促，还是忘记了，还是老糊涂了，还是被病魔纠缠得没了力气，就这样转身去了？
　　 父亲不识字，跟黄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在田里扬鞭驱牛，威武得像个将军，回到家里，手里总离不开那杆烟熏火燎的旱烟袋。紫铜色的面颊上刻满一道道岁月冲刷的痕迹。坐在泥土屋的一隅，默不作声，一脸严肃成一尊佛。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就在生产队里使牲口，也就是耕地的犁手。父亲嘴里经常这样说，犁得深，耙得透，不长麦，就长豆；人勤地不懒；锄地如上粪。小的时候并不清楚这些话的含义，多年之后才理解，这些话都是种地人祖辈积累下来的经验。生产队的每一块土地多宽多长都装在父亲的心里，哪块地的旱涝肥薄他都清清楚楚。每年春夏种的时候，队长都要与父亲商议，这块地种啥，哪块地不能种啥。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坐在一块石头上，吸着旱烟，看那样子比队长还牛。
　　 长年累月的劳作，父亲的双手结满了厚厚的老茧，夏天发黄，冬天里就开裂，裂口就像田地里纵横的小沟沟。为了缓解裂口给父亲带来的痛苦，晚饭之后，母亲便在大铁锅里烧上热水，让父亲使劲在热水里烫。不过，父亲的这双裂手很有力气，有时候因为犯了错挨了父亲的一巴掌，又痛又木的感觉老半天也过不来。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弟弟上二年级。夜里，我和弟弟围在一盏油灯下写作业，我的写好了，弟弟还在那里磨叽着。我说，你的作业没写好，明天老师一定让你罚站。弟弟说，叫我罚站，我不上学了，反正我也学不会。我瞪着眼，用手指朝弟弟额头上点了一下：“没出息的家伙，一辈子别牛腿（干农活）的料！”
　　 弟弟哭了，惊动了抽旱烟的父亲。我还没缓过神来，父亲的巴掌就落在了我的脸上。父亲铁黑着脸说：“别牛腿咋了，老祖宗都是别牛腿过来的，有啥丢人的！才念几天书，就看不起种地的！在这个家里，谁喜好干啥就干啥，轮不着你去立规矩！”我捂着脸，眼里冒着金星儿，父亲使劲把烟袋窝往地上磕了几下。
　　 第二天，我的脸肿胀得跟馒头一样，下午放学回来，父亲就凶起了母亲：“那脸肿的那个样，还不弄点热盐水焐焐！”母亲给我焐着脸，我哭了，声音一顿一顿的。
　　 父亲的这一巴掌，在我心底沉积了多年，一直是心中的一个结。多年之后，我才理解，是我对祖辈和父亲以耕作为生的否定的话刺痛了父亲的尊严，父亲的那一巴掌，无疑是对种地人面子的竭力维护。同时，我也从父亲责备着母亲给我焐脸的话语里，感觉出他的后悔和慈爱。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都紧吧，哪怕是一把柴禾、一个红薯都是庄稼人眼里的命根子。收获庄稼的时候，社员们都想尽法子躲避队长的眼睛，妇女们纷纷怀里揣，裤腰上掖，甚至裤裆里藏的都是粮食。为了那一口饭吃，人们往往以放弃尊严为代价。
　　 社员们掖掖藏藏的做法最让父亲所看不起。有一年，生产队里收红薯，学校放秋忙假，我就去地里看大人们干活。晌午手工的时候，母亲选一个大红薯让我抱着。我抱着大红薯兴奋地向父亲炫耀。父亲阴沉着脸：“不许拿！”我迟疑着，不知这是为啥，就说：“这是娘让我抱的，人家都抱了。”父亲见我不愿意松手，伸手将我怀里的红薯夺下来，扔到红薯堆上。我委屈地哭了，娘拉过我的手走了。
　　 回到家里，父亲铁青着脸数落着娘：“眼下的日子谁家都不好过，人活着不能光顾着自己，自己活了，人家都饿死了，那就是好啊？天塌压大家，不是咱自家，活着就要争口气，饿死不弯腰，穷死不做贼！当老的哪能让小孩子随便去拿公家的东西，不然的话，长大了他会长成个啥人！”
　　 “咱队里就你是个死脑筋！”母亲回了一句，腰里缠了粗布围裙做饭去了。
　　 父亲在院子里坐下来，脱掉露出脚趾的布鞋，在地上使劲磕了几下，把鞋里的土倒在地上，把别在腰上的旱烟袋取出来，一股股青烟从父亲的鼻子、嘴里冒出来。温顺的黑狗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远远的躲在角落里望着父亲和母亲，耷拉着脑袋，一副为难的样子，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事。
　　 父亲与耕牛打了一辈子交道，从喂牲口到使牲口，父亲倾注了一生的精力。在第一轮“土改”之后，父母亲就给生产队里喂牛，也因为喂牛，我刚刚九岁的大姐打水时，掉进了老井里。大姐溺水这件事成为父母心中永远的痛，也正是因为这痛，父亲才放彻底弃喂牛这个活，改为使牲口。
　　 父亲在土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从没出过远门。只有在生产队添置耕牛的时候，才会随着队长去外地几天。父亲是种地的老把式，经验最多，他一眼就能看出那头牛干活出力，那头牛不好使唤。父亲有句口头禅来形容一头好牛：“后腿放下一个斗，前腿插进一只手。”还说，“人是一面像，慈眉善目的人，大多都没有坏心眼儿，牛也一样，长着一双立棱眼的牛千万不能要，这样的牛不但不能干活，有时候还会反套甚至伤人。”
　　 有一年，其他生产队里买来一头牛，牵到父亲面前，让父过过目。父亲看了一眼，就说，“这是一头犟牛，反套就抵（顶撞）人，不能要，弄不好就会伤人的。”春耕的时候，父亲的话应验了，套上那头牛，一圈地没犁下来，那牛就反了套，还把使牲口的肋骨抵段了好几根，险些丢了性命。
　　 这件事情的出现，村里人都佩服父亲的好眼力，每当村里三个生产队在添置新牛的时候，一定要请父亲上上眼。对于这件事，父亲从不推辞，哪怕是走上再远的路也不会说一句累。按照父亲的话说，大家的信任是用金钱买不回来的。
　　 那时的农村交通不便，阴天下雨的时候满路泥泞，种地人处于出不去，进不来的状态。那些来村里的卖瓦缸的，扒锅的、扎笆斗、箩筐的一些外乡的手艺人也被困在村子里。一时走不了，吃饭、住宿就成了一个大问题，父亲就会主动让着那些人到家里吃住。天气放晴，路上能走动了，这些人往往要拿出一些钱来感谢父亲的照顾。父亲说啥也不会收钱，嘴里还这样说：“在家千般好，出门当时难，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出门在外谁都有缺住脚（困难）的时候。为出门的人行个方便，哪能去收钱呢！”
　　 那些手艺人心存感激，说啥也要给钱。这个时候父亲便会急眼：“你这是瞧不起人，我的日子过得穷点儿，俺却不是那种看钱跟锣一样大的人……”
　　 我要去外地读书，通往县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上下午两趟，乘车的镇子离我的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母亲早早的就炒了鸡蛋和花生豆。父亲把他的老酒壶往桌子上一顿，对我说：“来吧，咱爷儿俩喝一盅，送送你。”我瞟了一下父亲威严的脸，怯怯地坐在父亲对面，因为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与父亲平起平坐的一起喝酒。父亲给我满上了酒，自己也满上。父亲端起酒盅示意着我也端起，仰脖喝了酒，用筷子指着鸡蛋让我吃。“你小子长大了，你是咱祖宗老坟里冒出的一股青烟。往后你去念书了，我再不会打你骂你了，你的命是孬是好全靠你自己了……”父亲的话让我心里热热的。我拿过父亲的老酒壶给父亲倒了酒，我先喝了，我说：“我走了，奶奶的年纪大了，还一身都是病，不知我回来还见上见不上她……”父亲把酒盅顿在桌子上，“人一辈子就要干啥讲啥，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事情，不关你的事！”
　　 吃喝过之后，父亲就将我的行囊往肩上一甩，“走吧，别误了班点。”
　　 我上了班车，临窗坐下，父亲取出烟袋蹲在那里吸烟。班车开始走了，父亲站起来，左手握着烟袋，右手一直朝着班车举着，班车走了好远，我隔着车窗回望，见父亲依然在瑟瑟的晨风里站着，那只粗糙的手还在朝着我笨拙地摇晃着……
　　 我们姊妹渐渐长大，在婚嫁这件事情上都是父亲做主。大姐夫是一个父母双亡的人，随着哥哥长大。大姐夫的诚实、善良、会干活成为父亲将大姐嫁给他理由。在二姐未出嫁之前，二姐的公公与父亲交往几十年，积累了深厚地“老哥们”感情，两家因为“爱好结亲”成就了二姐的婚事。二姐夫的孝道、勤学、上进让父亲引以为荣。
　　 姐姐们在婆家过日子，有时候因为和家人生气回到娘家。她们总会在父母面前哭诉着自己心里的委屈。父亲默默地听完姐的诉说，用近似安慰的口气对她们说：“人过日子，比树叶还稠，自己吃饭有时候还咬腮帮子呢，家家观世音，夫妻之间没有不吵嘴生气的。生气的时候不要老盯着别人身上的毛病，要多挑挑自己短处。人在说话、做事的时候不能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谁身上都有毛病，毛主席恁伟大还三七开呢……住几天消消气，赶紧回家，别让人家托人来接！”
　　 父亲一辈子嗜好烟酒，即使在病重期间也没能戒除干净。经医生和我们的百般劝说，父亲才勉强接受“戒烟限酒”的折中意见。
　　 日常生活当中，姐姐们对父母悉心照料，以至于那些吃的、穿的、用的都考虑得十分周到。一件新棉袄，一双新袜子，父亲都会对邻居说，这是谁谁刚买的，说话的时候父亲眼睛迷成一条缝，脸上露出满足，暖暖的幸福流淌在老人的心里。
　　 姐姐经常对我说：“父母岁数大了，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就是把他们埋进钱堆里也活不多少年了，咱们要尽心孝顺老的，让老的多享几天清福。”
　　 每到逢年过节，两个姐姐都会给父亲带来成箱的好酒，往往是上次送来的酒还没喝完，姐姐们又把好酒送过来了。闲暇的时候，父亲让母亲炒上几个小菜，约上村里的几位相知的邻居、表叔、二大爷美美地喝上几盅。父亲每打开一瓶酒，就会眯着眼介绍着，这酒是大闺女送的，那酒是二闺女送的，泛出红晕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二00四年腊月二十六的早晨，父亲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时间定格在七十四岁。父亲活着的时候，上有老，下有小，一个童年在日本侵略我国的炮火中度过来的人，无论从苦难的经历还是艰辛的生活方面来看，父亲这个年龄段的那辈人，都算得上当时活着的人里面最苦、最累的。有吃有穿的生活刚刚开始，父亲却转身去了。今日想来，心里装满凄楚和对父亲的无限感念。
　　 今年是父亲去世十周年，我与姐姐备好了香蜡纸炮以及供品，到父亲坟前祭拜。阵阵寒风从坟头上掠过，我长跪在父亲的坟前，心里积满了想对你说的话语和祷告。我给你斟上了三碗酒，点上了三支烟。我脑子里仔细地查找着你留下的脚印，你的摸样是那样的清晰。然而，所有这些都被淹没在烟尘中，作为你背影里的我们，还在沿着你的足迹走着。
　　 父亲，此刻，我心里想的，你还能知道吗？
　　
　　
　　 2015/2/21（农历腊月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