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小村故事(散文)
1.哭吧,黑牡丹!
直到看到五婶,我才明白文学书籍里所谓“黑牡丹”,是怎样漂亮的女人。
就是五婶这样的,结婚那天,她穿着大红袄子,黝黑的大辫子,大大的眼睛透着质朴和野性,浅浅的酒窝盛满喜悦与羞怯。我自惭形秽躲在人群里,目光死盯着这个黑牡丹一样的女人。
黑牡丹漂亮贤惠,五叔勤劳踏实,婚后的小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不久买了手扶拖拉机,做起农资生意,他们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五婶的肚子也和他们的钱包一样渐渐鼓起来,不能再做抬化肥那样的重活了。于是雇佣村上与之交好的三伯家儿子——十六岁的铁蛋,跟着五叔送货。
半年过后,黑牡丹和五叔的女儿呱呱落地。月子里,铁蛋也出事了——送货途中,五叔不慎翻车,铁蛋坐在手扶拖斗里高高的化肥堆上,重重地摔倒地上。
因了铁蛋,小村人第一次知道了“植物人”。铁蛋从医院回到家那天,村里人都去围观,十几岁的男娃萎缩成一个人干儿,蜷缩在铺上,没有知觉。那样子,任谁见了都心酸。
半年后铁蛋走了,不知他走得是否痛苦,可是我知道,铁蛋家人肯定是痛苦的。
痛苦的还有五叔五婶,他们苦苦哀求铁蛋爹娘,除了给出一笔不小的赔偿金外,还许诺以后铁蛋爹娘百年后事,铁蛋的那份由五叔来出(铁蛋还有个哥哥)。人死不能复生,两家本来关系久不错,加上众乡邻好言相劝,铁蛋爹娘也就答应了五叔五婶,不再追究。
五叔也履行承诺,铁蛋哥哥结婚姐姐出嫁铁蛋爹逝世,五叔都当作自家事尽心操劳,出钱出力。就是打工潮来袭,小村人纷纷南下,他也是带着铁蛋的哥哥土豆一起打拼。
五叔和土豆在外地,干的是拖拉机拖石子的活。土豆的老婆孩子都在一起。三娘农忙回家,忙好了,便去南方看他们帮带孙子洗衣服,土豆媳妇便跟土豆一起去装车,多挣些钱。
五叔和土豆依然很亲,他们来往也密切。常年在外,不知是寂寞的五叔招惹的三娘,还是寡居的三娘诱惑了五叔,反正,他们那点事就成为周边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可能穿上衣服的刹那,五叔久后悔了。毕竟,三娘大五叔十来岁,怎可与黑牡丹五婶相比?可他明白,一条人命债加上风流债,自己一辈子都将和这个老嫂子纠缠不清了。三娘对五叔的情感久更加复杂了,他是多年交好的乡邻,是儿子铁蛋的夺命杀手,如今,又成为自己寂寞晚年的情感寄托。爱恨交加的女人,却还期望和五叔长相厮守。
三娘成为五叔甩不掉的粘皮糖,欠着铁蛋一条命呢,五叔怎敢对她决绝?可是,对着一个半老徐娘,年轻健壮的五叔哪有柔情蜜意?从此,偶尔的深夜,便会有人听到安静的河边三娘低低的哭泣,邻居便知道,五叔又和她吵架了。每次吵架,都是以三娘一声:“呜呼,我苦命的铁蛋啊!……”收场,五叔点支烟离开,三娘继续她撕心裂肺的哀嚎。
从三十岁到五十几岁,二十多年的打工时光,除了春节或者家里有重大事情回家,五叔和五婶共聚的时光不及和三娘一年长。就是这千年等一回的相聚机会,五婶也给五叔生下四个娃娃。她在家里,种田养猪,孝敬公婆,抚育幼崽,依然像一枝倔犟的黑牡丹盛放着。
三娘到底年长十几岁,先一步离开人世,五叔和土豆一起为她操办了隆重的丧事。五婶的眼泪也似断线的珠子,村里人议论,不知她是不是哭自己这二十年的委屈。
五婶终于自豪地和五叔站在一起,她的心里,是不是有还清旧债的轻松?
可是时隔不久,五叔却身患重病——胃癌晚期。
五叔结束了他的打工生涯,他回到了家里,开始了求医问药之路。
二十多年,五婶终于有机会和五叔朝夕相处。她精心照料,煎汤熬药。可是,一个女人怎敌得过死神?
再见五婶,她已失却当年黑牡丹的风采,岁月将煎熬成一个干枯黑瘦的老妇人。唯一没干的,是她的眼泪。
憋了一辈子,五婶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哭了。
哭吧,黑牡丹!
2.俺村的李副主席
听村里人说,李副主席年轻时一表人才,人家给他介绍对象,他眼光高得不得了,翠花有点矮,梨花又偏瘦,海棠皮肤黑,最过分的是,他竟然以月亮村的路不好走而拒绝了一个不错的姑娘。
李副主席,不,那时后的小李,之所以这么挑剔,是有原因的,除了爹妈生得好之外,自己还是农村少有的高中文化。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堂哥大李,他是要和大李一比高下,不比嫂子漂亮的坚决不娶。
小李为啥卯足了劲非要和大李比试呢?
原来着小李大李虽然是堂兄弟,却相差二三十岁。小李出生时,大李已经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大李也算是有家族观念的人,他为小叔这个儿子的出生做了件以权谋私的事------未申报户口。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少一个人开口的公开劳役。那时候的农村,每年都有几次公开劳役,又苦又累还是免费。大李这么做可谓用心良苦。
大李渐渐老去,生产队长的职务被年轻人取代。小李渐渐长大,聪明帅气,人见人爱。小李眼前阳光明媚,心里却愈发灰暗起来。
小李的灰暗来自他的户口问题,因为没户口,他没有土地。他找到罪魁祸首,这时候的大李已经没有权利为他弄到土地。农村人,土地是命根子啊,没有土地,如何生存?而且,俺小李处处高人一头,怎么可以在户口问题上比人矮一截呢?怎么可以没有户口怎么可以做黑户口呢?
小李便走上漫漫上访之路,大李滥用职权让自己成为黑户,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据说,他去过县里市里省里,还去过北京。
乖乖,不得了!村里人还没有去过北京的。小李的壮举让他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看热闹不怕事大,人人都拭目以待,期盼下集更精彩。
小李为了不负众望,自然倍加努力。他相信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所以全力以赴,即使滚滚而来的打工潮也没能让他停止上访。同龄人成家立业了,小李在上访;打工仔回家盖瓦房了,小李还在上访;弟弟家的娃娃会打酱油了,小李还在上访……
终于有一天,小李停止了上访,因为——大李归天了。
没了对手,小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没劲了。回首这些年的苦痛,自己这辈子久让大李给毁了。如今,斯人已逝,赢了又怎样?难不成把他从地里拉起来受审服刑?
沉寂许久的小李,满心委屈无处可诉,有一天他摸起了笔,写下“老天不公”几个大字贴在外墙,他要以这样的方式谴责老天。
许久没有小李的新闻了,小村人少了许多谈资。这大字报一贴出,迅速传遍小村。小李高中毕业,毛笔字写得还不赖,在小村人眼里,相当于大半个书法家了。整个下午,小李门前不停有人参观,有人评头论足,有人赞小李字好,有人又提起那尘封的往事……小李再次成为小村的焦点。
整个下午小李沉浸在莫名的兴奋当中,他似乎找到了上访的感觉,乡邻的关注似乎就是对大李的审判。从此小李一发不可收拾,每天以写大字报为乐,他的墨宝遍布每一个处可以落墨的地方------墙壁,地表,电线杆。内容也不断改版升级,从最初的老天不公,到某人无良,升级为某人要迫害他,而他自己是玉皇大帝所派什么星下凡,自称李副主席了。我想小李如此发展下去可能就是书上说的“被迫害型妄想症”了。
初见小李时,他言谈正常,给人印象只是个有点邋遢的光棍。他的大字报不断升级,小村人也习以为常,不再又兴趣了。因为没有土地,他又不出去打工,小李的日子很困苦。村干部要给他发救济,自尊心强的小李拒绝了。他在自己宅基周围种满了南瓜豆角,几棵零星的玉米,长年累月他就以这些充饥。
过年了,家家户户蒸馍炸圆子,飘着肉香,小李的屋子里只躺着几只安静的南瓜冬瓜。
那年,听说小李疯了,他竟然按家挨户的乞讨,一家还讨两次,堂屋讨过跑到厨房,笑嘻嘻说还有这家没到呢。
小村人也不吝啬,久都给了双份,两个馒头或者肉圆什么的。村里人都说,小李虽然一生被自己毁了,可他为人正直,不偷不抢,不像村里有些偷鸡摸狗的二流子遭人恨。如今,他老了,又疯了,给点吃的,舍得。
我却固执地认为,小李没疯。记得那天早上,我在厨房做早饭,小李一头冲进来。我看着蓬头垢面的他,心里有点紧张,茫然不知所措,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他看着我有几秒钟迟疑,掉头走开。
据说,那天村上每家水缸内都被小李撒上草木灰,唯独我家的水缸是干净的。
也就是那天以后,我们村的李副主席才开始疯癫式乞讨。不装疯卖傻,自命清高的李副主席如和完成从副主席到乞丐的过渡呢?
有时候,看着李副主席的背影我会想,当我们遭遇不公或者冤屈时,究竟该如何对待?我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但是我肯定,小李那样固执偏激的处理方式是不可取的。我们的小李,有很多路可以走,娶妻生子,打工赚钱,他却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成为小村的“李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