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的脸形较国字脸要稍圆润些,皮肤白皙,个子中等偏高,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父亲幼小失怙,八岁随奶奶自景德镇下乡。孤儿寡母的,日子自然过得艰辛。稍大后跟人学裁缝。成家后,又改弹棉花。父亲肯下工夫,不几年,棉花弹得好极了,十里八乡都有点名气。
父亲弹棉花有二十多年。那时人们还是穿土布衣,冬天更是离不开棉衣棉被,棉花匠很忙,加之手艺过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父亲总是早出晚归,路远的干脆不回家。
弹花主要工具是弓。弓有五尺长。弓头像勺子9,弓尾倒似一把开山大斧。弓弦是牛筋做的,一头缠在弓头部,一头是卡在弓尾索上。尾索可以绞紧,好使弓弦绷紧。弓身偏尾有一个半圆护手,中部有一小铁环。
匠人有一个两块牛皮做的护腰甲。两块牛皮正好一边一块护住两腰,后腰有一个带孔木枷连着牛皮,护甲前腹部是两条带扣。匠人扣好护甲,像武士,护甲锃亮,威风凛凛。
匠人还有一根特别的竹扁担,其实是一片四尺来长的竹片,可以弯曲。扁担一头有一根带钩的短绳,另一头端被削了一个一寸宽两寸长的栓子,可以直插护甲后腰的木枷孔中。
弹花还有一样工具不可缺少——篾栅。栅很像凉席,皮棉在栅上弹可漏掉尘土。出门弹花时,将小用具放在栅内卷成圆柱,捆紧。弓当扁担,一头栅,一头砑盘,扛起就走。
开始工作了。匠人扣好护腰甲,后背插好小扁担,扁担另头靠左肩斜背着,像苏秦背剑式,扁担上的绳钩勾住弓环,将弓悬挂。匠人左手握弓,右手握棰弹弦,依靠弦的震动,将皮棉弹开。棰用檀木做,七八寸长,像小花瓶。弦入棉花,弹弦四五下,发出:“嘟嘟嘟”的沉闷声;随即提弓,空弹四五下,将弦上缠的花弹开,发出:“嘣嘣嘣嘣”的响声,洪亮且悦耳。若空弹几下后,弦上仍有棉花,用剃刀细心剔削。总之,弓弦要干净无花。外乡佬弹花只有“嘟嘟嘟”的沉闷声,没有“嘣嘣嘣”的清弦声。也就是没真正弹开弹熟,他们弹的被絮也就不耐用了。
村庄有匠人弹花,老远便知,悦耳的弦音能传出很远呢。
我小时很喜欢看父亲弹花,喜欢听“嘣嘣嘣”的弦响声,也喜欢看父亲利索的身影,帅气、彪悍。不管冬天多冷,父亲弹花,只穿夹衣。腰间护甲油光锃亮,还伴有不知哪发出的‘吱呀’轻响,像电影里青年军官,很是英武。
我特别喜欢看父亲踩砑盘。被絮弹好了,纱线也牵好了,四角、四边也都打了砑盘。最后是踩砑盘:人立在砑盘上,两手甩动,带动身板、由身子带动腿脚,由小腿带动脚掌左右摆动,砑盘跟着向前移动。经过砑盘压擦,纱线深深地嵌入棉絮内。这样的被絮经久耐用。(我后来发现,外乡佬弹被絮不踩砑盘。他们弹的絮容易脱线。)父亲踩砑盘像扭秧歌,真好玩。
小时是好奇的心理重,觉得弹棉花好玩;到了懂事的年纪,才知棉花匠很辛苦。一是灰尘特多,好像是在雾霾中工作;二是手、腰难受:弹花锤是檀树做的,有一定分量,几乎是一秒钟两下的速度连续弹,手真的好疼酸;腰是需要经常弯曲,一天下来,腰部相当难受。后来我也问过父亲,裁缝做得好好的,什么要做弹花匠呢?父亲苦笑着说,做裁缝是舒服,但赚钱少;弹花苦,赚钱要多点。啊,是这样!
父亲年轻时,还爱好文艺,能拉一手好琴,文辞、赣剧拉得相当有水准。明星亮月的夏夜,父亲常带我去邻村溜达。他饶有兴趣地拿起二胡,边走边拉。柔美的月光流水般洒向大地,此起彼落的蛙声,轻弹低唱的蟋蟀,像是为父亲的琴声伴奏。我在前面走上几步,又回头瞧瞧,父亲一边拉一边晃着脑袋,很是悠闲。瞧这样子,我也傻笑了。
父亲中年以后就很少弹棉花。一是生产队农事抓得紧,二是外地弹花匠来了不少,再者弹花太要气力了且灰尘重,父亲也就不再弹花了。
中年的父亲,攀罾倒成了他第二职业。
夜幕渐渐拉开。在这暗淡的天底下,有一条被两岸草滩夹挤的小河,从村前绕过。父亲腰挎鱼篓,手攥罾绳立在河边。每隔几分钟,就叉开双脚,身体后倾,双手快速攀拉有十几根小横木的罾绳。网从水底一点点拉起。如果网内水面平静,立即放回水底;有水花,必有鱼,继续拉绳,直到网底悬空,罾篙直立。父亲一手扶着篙,一手一点一点收网,将网一点一点纳入扶篙手的拇指叉里,最后抓鱼入篓。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端茶杯串门聊天。他是闲不住的人,一有空就想干点什么,因此就攀起罾来了。攀罾很辛苦,这里十几个近湖的村子也只有几个人攀罾,可见其艰难。
罾网是边长一丈四五的正方形。四根罾爪是直径寸余的小山竹,罾爪根部两两交叉夹住罾篙梢的棕把圆头,棕把成了罾爪的轴承,又是挂罾的卡子。网四角有活套,套住四爪。攀罾绳套在罾篙梢上。罾篙是大山竹,一丈好几长。这么大的家伙,有风的天还真难摆弄呢!
记得装网时,我说棕把头像猫头。父亲气得又瞪眼睛又哼哼,妈妈连忙叫我别乱说。父亲从不骂我,更不打我,生气也就那样。原来装网讲究禁忌,说棕把头像猫头,猫在罾篙上蹲着,鱼还敢进网?我们孩子那懂这些呢,哈。
父亲对周围河道的深浅、鱼情了如指掌。那时湖里的鱼也特别多,湖汊也不远。父亲天未亮扛罾出去,个把钟头就回家。几斤鱼总是有的,从不落空。回来时,别人也只是刚刚开门担水,我还在梦里呢。有时是傍晚收工后,别人回家,他就攀上几罾,弄上一两碗鱼。这叫忙里偷闲。
冬季是农闲时节,农事不多。这是父亲攀罾的最好时机。此时湖里的水只剩村背后河底部一些水,鱼藏在各个深潭里。
背后湖算是真正的鄱阳湖,空旷无边。夜里,父亲常常一个人在湖里攀罾。阴森森的猫头鹰的叫声,还有飘忽不定的鳞火,真的叫人毛骨悚然;冰凉的河水又如针芒,每抓一次鱼,冰得钻心。但是鄱湖人是硬汉,照样乐此不疲。
家里的澡盆、箩都装鱼。奶奶忙着杀鱼、腌鱼、晒鱼,母亲忙着挑鱼去山里边卖。个个都忙活着,最辛苦的还是父亲啊。
鄱湖人家都不缺鱼。不过多数是虾捞、浅网,弄些小鱼小虾。我家的鱼却是又多又大,一年四季常有鱼。我喜欢饭上蒸的干鱼块,有股香味。冬天爱拿干鱼火炉上烤,当零食吃。现在忆起似乎余香犹存嘴边。
父亲勤劳一生,为儿女默默奉献,这是何等的爱。我少时不更事,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到慢慢读懂父亲,可是回报也就少了。
二0一一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