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发现了一双温柔的眼睛。当我无意和它相遇时，它会羞涩地飞速躲过，当我专注别的事物时，它分明又在我的身上大胆地照射，照得我又惊又喜又羞又怕。我是一个对情感慢热的女孩子，十七岁之前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孩子，可是现在我的心却为这双明亮的双眸跳动不止，不知为什么就变得容易惊慌脸红。有一次当我们宿舍的四个女孩子无所顾忌地聊天时，虹问到我一个很私密的问题，她说你有初恋吗就让我的脸飞红了。她们三个要比我大胆得多，说起初恋两个字好像很随意就脱口而出了。为了不让她们笑话我内心至今还一片空白，就胡乱编造说十五岁时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好像那个男孩子也喜欢我，只是没有说开便无疾而终。说话的同时脸又一次红了，我又想到了那一对清澈的眸子，似乎在黑夜中还能看得见他偷偷注视我的样子。
　　 虹和另外两个室友聊得热烈，打趣说真看不出来呀，貌似单纯无知的我原来早经过初恋的熏陶了。在一旁的我无意与她们争辩，思绪却偷偷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自己用心感知的世界。我相信我和他是有缘分的。我相信正是冥冥中的机缘安排了我们的相逢，并且也是这种神奇的机缘让近乎完美的他来接近我这样一个笨拙害羞的女孩子。五一放假前，偏巧有一天早上他迟到了，班主任老师便罚他办“五一”节的板报。我有时觉得我们胖胖的老师真的很可爱，这种罚不知是真心想惩罚还是借机给她所钟爱的学生一个展现特长的机会。我不止一次偷偷翻过他的作业本，他的字在班里男生中是写得最好的，曾让我产生了暗自模仿的念头。
　　 他不知从谁哪里得知我会画画。那天课后他极力装出大大方方的样子来请我帮忙，可是我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几丝羞涩和别扭。我慌乱地没敢直视他的双眸，急急地点了一下头说可以，就算是接受了他的请求，脸却又一次不自觉地发烫了。显然我的害羞带动了他的不安，他踌躇一会便笑着走开。我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免得周围同学发现我的秘密乱开玩笑。
　　 星期五下午第二节课后便是放学，同学们三三俩俩说着嚷着奔向操场疯玩，教室里只剩了我和他。他拿出粉笔板尺一丝不苟地开始工作，并细心地对我讲明哪里需要画画，画些什么内容，并相信我可以画得很好。这是我第一次和他独处，周围静得我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紧张愈加让我不敢敷衍此项工作，手却微微颤抖几乎不听使唤。他明明发现了我的局促不安却没有点破，只是认真地在那里一笔一画地写字。我犹豫了一会才开始动手画一些花草树木，表现初春的明媚景象。他偶尔问我什么我似乎都没有听清，或者听清了又不敢相信，只是用简单的好或者可以来回答。他微笑着专心致志地写字，我的心便渐渐平复，手下的画也生动起来。这些简单的粉笔画，对我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大一会功夫就完成。我画了鸟语花香，画了嫩绿的柳枝随风舞动。我心里明明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嘴里却自谦说画好了不知怎样凑合着能用吧，他还未来及说声谢谢，我早已微笑着跑出了教室，生怕他看见我脸上的苹果似的红晕。
　　 心里却开始幻想电影里那些浪漫美好的故事也发生在自己身上，从此做一个传说中的快乐公主，可是想想无论学习或者外貌却觉没有一样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我尚未脱去稚气的眼睛里总是装满了惶惑的忧郁，倒和他阳光灿烂的笑意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仪态端庄落落大方，好给他留下最美的印象，因了这个缘故每天过得忧郁而感伤，甚至在最喜欢的英语课上也难免走神出错。
　　 我是如此喜欢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好像一夜之间添了心事，让我变得落落寡欢起来。想起办板报的那个下午，我和他在一起时好像说了很多的话，回忆起来却没有一句特别的内容，就是这样似有若无的情景让我一次次含羞回想。以后的日子总期待和他相遇，可是一旦真的碰面，我却紧张慌乱地低下头，连他衣服的颜色也没有看清。几乎不曾像别的同学那样有一句随意的问候，最多微笑一下就低着头疾步一闪而过，生怕他发现我有什么不对。
　　 周末的清晨我早早地醒了，就拿着脸盆和水壶来到开水房，看看周围还没有一个人来打水，就赶紧接了水把头发洗了。我留了三年的头发又长又多，宿舍里打回去的热水根本不够用。我刚在头上倒了洗发水轻轻揉搓着，心想如果不扎辫子会不会好看一点。突然听得旁边一个声音说：“天这么冷，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在这里洗头了，会感冒的。”不用看我也听出那是他的声音，我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将满是泡沫的长发随便挽住，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心里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酸涩，这么难看偏巧让他看见了。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打了水冲我笑了一下就赶紧走了。
　　 班里一个体质较差的男生休学了，班主任把视力较差的我调到了他的座位的后排。没过两天就发现他没有擦桌子的抹布，于是我便很细心准备了一块洁白的帕子，以备他每天上课前向我借用。相处熟悉些后，便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接近他的理由，每遇到一个数学难题就赶紧问他。他耐心地讲解着，看我瞪着一双似懂非懂的眼睛，便放慢了速度从头重新讲起。其实好多时候我不是没有听懂，而是太在乎他了以至于紧张得根本没听清他的讲解。他总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讲解着，直到我点头表示完全弄懂了才肯转身去做自己的作业。于是就恨自己应该好好听讲，不要让他白白浪费了时间。
　　 有一天课后，同桌虹交给我一纸条，打开一看是班里那个表现不怎么突出的男孩子约我看电影的。这是我第一次接到这样大胆的邀请信，看着歪歪扭扭的几行字，我心里又惊又臊，就想撕碎了赶紧扔掉，可是看到他走进教室的身影我便想到一个主意，我决定用这个纸条试他一试。当他借我的语文笔记时，我把那个纸条夹在了笔记本里。我的语文成绩不错字又写得工整娟秀，因为他时常要借用，所以我的笔记写得比往常更加用心了。可是当看见我的笔记本到了他手里时，那一刻我紧张极了，仿佛被一只大大的翅膀拍晕了的小船一般楞在那里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是否过于唐突冒失又后悔不迭。
　　 那天晚自习开始前，他就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勉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愿意倾听你心中的苦恼。他似乎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是看看四周只是笑笑作罢。我读懂了他眼里的关切和没有说出的语言，心里的千般疑虑便在一霎那间开成许多鲜花，我的心沉静在那些鲜花中而无暇顾忌周围的噪杂声。那天晚上当我回到宿舍时，却意外发现笔记本里还有个新的纸条，打开一看那熟悉的笔迹便映入眼帘：“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恃强凌弱呢，我的心好不平。幸好还有你，让我感觉到这世界的可爱。”也许他或者他的亲人遇到了比较糟糕的事情，这时他需要有一个人设身处地地理解和安慰。此时的我却没法集中到他所提到的那件糟糕的事情上，相反为他在情绪黯然时会想到我而惊喜不止。面对着第一份努力遮遮掩掩却怎么也遮不住的感情，我突然对生命充满了感动和感激，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一遍一遍地看着纸条上他说至少还有你，我的心立刻变成了一只飞翔的小鸟在树梢偷唱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欢欣，室外黑漆漆的天色也仿佛在突然间发出了璀璨的光芒，那满天的繁星和我的心一样闪闪发亮起来。我确信没有一个室友看见我手里拿着什么，便悄悄地把那个纸条塞进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又不常用的笔记本里。
　　 借着这个纸条模模糊糊地吐露，似乎让我们对彼此的感情有了更加明朗的把握。可是生性腼腆的我们在那些无权言爱的日子却没有勇气像别人那样来一次约会，或者冠冕堂皇地去看一场电影。可是在偶尔碰面时的羞涩一笑里，我们却能体味出心灵最初的战栗和悸动。因为这样单纯的牵挂，那些课业繁重苦涩的日子便生动明亮起来。我唯一可以做得就是加倍努力地学习不至于和他落得太远，很快我的成绩成为文科生里的佼佼者，在他欣喜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赞赏和鼓励。
　　 三年若即若离的时光一荒而过，毕业把我和他带到了天隔一方。他考上了令众人羡慕的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而我则以十分之差留在了省内。他开始给我正式地写信，一月一封或者一月两封。拿到他的信我快乐的像一个小孩，跑去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品味这份喜悦。不知道一份信被我看了多少遍，其中的内容大都默记在心里，上课或去图书饭的路上不由自主会一次又一次回忆起信中的每一句话。给他回信是我最为幸福和重要的一件事，在信中我从来不直接叫他的名字，而是用他名字中的第一个字母代替。我用心细细密密地写着关于大学校园里的点点滴滴，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被我用文科生特有的笔调渲染得五彩斑斓，想像着他收到我的信时会怎样的激动和开心。等待来信成为我思念他的一种习惯。一直想像着放寒假时他会来我的大学找我，在教室门前大声喊我的名字，在女伴羡慕的目光中我走出去迎他。然而一直到我踏上回家的路程的前一天他都没有出现给我幻想中的惊喜。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的来信逐渐减少，再后来几个月不知道彼此的消息成为惯常。我稚嫩的心上才开出的花朵还没有完全绽放便悄悄地要枯萎了，我默念着那个尘世里第一次心动的男孩，守候着最初的单纯心情。我仍然坚持每周末一个人坐在教室他写信。写了那么多的信，却没有一封如期发出。我是一个自尊而骄傲得有些过份的女孩，害怕太多的琐碎凡事会累及他在大学无拘无束的心灵。每到周末的傍晚室友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跳舞或者和心仪的男孩子约会，我要么在图书馆读书要么就在宿舍里写一些文字，写有关我和他的青春故事。想起在一起读书时的那些情景，就怎么也无法把曾经拥有过的日子轻易一把抹去。有一次，他无意告诉我他天天可以在宿舍里上网，并且曾经在电脑上玩开火车的游戏把火车开到了我们学校。为了他这句话我学会了去网吧上网，并期望着有一天可以登上他的火车，或者我开的火车可以和他的火车相遇。可事实上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火车，因为我的电脑游戏水平停在大富翁上后就怎么也提不起兴趣了。
　　 大学里度过最后一个元旦的那天，我突然在自己的手机上看到他了熟悉的号码，可是因手机落在宿舍而没有及时接上。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或许他是想给我一句真诚的问候吧，我冷却已久的心又产生了些许温暖。我沉思许久把电话给他反拨过去，不知为什么回答我的却是正在通话中，停几分钟再拨还是如此。我沮丧地挂了电话。几分钟后一条信息忽然而至，打开一看是他的：“对不起，我还在实验室里和几个同学讨论课题，刚才不知怎么的误拨了你的号码，有空了再聊。元旦快乐。”原来……原来想像和现实总是开着无情的玩笑啊，我无奈而苦涩地望着他的短信笑了。
　　 几天后他果真给我打来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我们随意地说着关于毕业的话题，说着联系紧密的几位高中同学的近况，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还有的打算要出国了。可是我们一句也没有提及对方的点滴。是的，我们再也说不出让对方回味千遍万遍的话。再也不会在放下电话后仔细回想自己是否说过什么让对方不喜欢听的傻话。我明白离别意味着结局早已写好，只是不甘心放弃最初的那一份纯真而已。
　　 终于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稀里糊涂地就要嫁人了。在整理自己的一些东西时，我看到了当年我生病时他送我的桃木菩萨，还有他向我要照片时写的一张纸条。他所有给我写得纸条都在一个没有用过的笔记本里一一好好地保存着。我一张张抽出来翻看，翻阅我所经历的那些单纯不谙世事的岁月。其中一张纸条的折痕处已有了毛边，打开后便有纸屑往下掉，深感岁月沧桑，物是人非。于是在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下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听后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吃惊，接下来便嘱咐我慎重对待婚姻，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并且邀我当天晚上在网上聊天。
　　 那时网络还没有在我所在的小镇普及，夜幕降临，我又一次来到了网吧。网络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让陌生的人突然熟悉，却让熟悉的人又骤然陌生，我沉默着不知从哪里说起。他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打破了屏幕前的沉寂，说起了在北京一路打拼的不易。说着这样一些生活气息的话语，我忽又觉得网络另一头的他依然是那个自己偷偷弄坏了笔记本而借故找我“算帐”的阳光灿烂的青春少年，于是借着网络的隐蔽我鼓足勇气问他：“你以前真的在乎我吗？”他回复说：“你以前好傻，一点弯都不会转，让我觉得很可爱，只是好多时候我碍于别人的眼光，不便对你太好。”我发现我又想哭了，但我的心却异常宁静，好像茫茫大海上的小船回到了久别的港湾。是的，在现实里我们永远都无法继续曾经的缘分了，可是留在记忆里的那些芬芳的日子相信我们永远都不会否认它，永远都不会抛弃它。
　　 到了临下线时他说保重再见后头像便黑了。可是我知道此刻说再见，便是永远都不会再见了。我坐了很久，漫无目标地慢慢翻看着刚才我们的聊天记录，不由感慨不知在谁面前我还会这样认真而真诚地说出深藏于心底的话语？我的第一篇叙事散文发表在《中国青年》上时，别的同学都说文笔优美情感真挚，只有他读出了我笔下呈现的无法说出的沧桑之感。我一直以为只有他是最能懂得我的。
　　 记得分别的那一天，他到车站送泪眼婆娑的我。在我临上车前，他垂下那双睿智的大眼睛低低地说：“我的心情你是知道的，咱俩知道就行了。”我伤感地说：“到大学里你会遇到许多比我出色得多的女孩的。”他望了我一眼，红着脸重又把头低下似保证一般说：“不会的，你放心！”就是这句话一直支撑着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之间青春的故事还会继续上演一些精彩。可是自高中毕业分别到至今我们也只见过两次，当我终于成熟到可以用双眸大方地去注视着他时，我却发现我再也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心里想说的话了。隔开我们的不仅仅是岁月和风烟，还有我们在这些岁月里难免的丧失和风烟里难免的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