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起风了。
　　 西北风携裹雪面子在旷野上、山谷里，沿着河道奔驰咆哮，扔下一道道雪檩子；摇撼河岸的树冠，响起阵阵林涛声；悬挂远山顶上夕阳刮得东倒西歪，一会儿躲到躲到寒风里，一会儿露出如血残阳，透过稀疏山林，注视下面一个猎人。
　　 猎人登着一副滑雪板，肩膀挎着一杆猎枪，旁边还奔跑着一条猎狗，从一棵棵苍黑的树旁飞快掠过，一直朝前追赶。前面，远远的前面，有只野狼在树林里仓皇逃窜。
　　 那只野狼在茫茫雪野里，在树林中不停狂奔，一个个身影从黑色树木旁飞快掠过，扬起一团团雪雾，飘浮在树林半空。夕阳即将被寒风刮落，天色渐渐暗下来，皑皑白雪反衬着一棵棵苍黑树干，越发显得苍凉而悲壮。
　　 苍凉的死亡出现在这面孤寂的山坡上，读不懂是悲壮，还是卑怯。不过前面逃亡者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只要天色暗下来，就能顺利摆脱身后追赶的猎人；而身后追逐者当然不想等到天黑以后，必须在天黑之前追上前面逃窜的猎物，不由得加快雪杖的频率，滑雪板从积雪飞快划过，发出阵阵摩擦的沙沙声，使得这座苍凉笼罩的山林显得更加悲壮而神秘。
　　 尽管树冠不停地摇晃，林涛下则是一片沉静，就像翻滚着波浪的大海深处一样，只有漆黑和平静，唯有一颗颗小冰晶在最后一抹余光中不停闪烁。尽管这里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可奔跑的野狼还是热得张大了嘴，耷拉出红红的舌头，不停地喷着一团团白气，散发在半空中，冻成亮亮的冰晶。
　　 那只奔跑的狼头上，还有前半身都结成一层白霜，以为它是一只白狼。但后半截还是原来颜色，才认得出原来是只灰狼。随后追赶的猎人嘴里也喷着热气，他的鬓角和胡须，还有肩膀和前胸上也结了一层白霜，好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猎人。唯有从他那矫捷的身姿，看得出年龄并不大，可能还不到三十岁。追踪者与被追赶者无声地划过铺满厚厚积雪的山坡，扬起的雪雾漫天飞舞，扑向两边冻僵的柞树和桦树，响起一阵嚓嚓地呻吟声。
　　 猎人猫着腰，双手用力支撑着两根雪杖，快速在夕阳下划去。挎在肩上的那杆黑色猎枪管，斜指向夕阳即将落下的苍穹，闪烁着点点光亮。他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猎狗已经在猎人的身边了，并且也像前面那只狼一样，伸着舌头，不停地喷着热气，几乎寸步不离地奔跑在猎人身边。
　　 森林里渐渐暗下来，苍黑的柞树和椴树干渐渐稀疏下来，出现了浅色的杨树林和白桦林，高大的树冠在林边不停地摇曳，似乎起风了？晚风从山谷里刮过，不停地摇晃着高高的树林，响起阵阵林涛声，好像猎人发出的阵阵冷笑。
　　 在那冷笑声中，狼还在不停地逃窜，眼看着它通过最后一座山坡，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山谷已经出现在眼前了。一路狂奔的狼突然停下奔跑的脚步，面对猛然出现的山谷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下面广阔的草甸子。
　　 几场大雪过后，覆盖住那里的萋萋荒草，坦荡如砥，再找不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了。它最后一线希望到这里彻底消失，寒风挟裹着雪面子在山谷里留下一道道雪岭子，致使这里积雪更深了，刚刚走进去，几乎被厚厚的积雪吞没了，而穿着滑雪板的猎人将会很快出现在树林边缘，它已经无路可逃了。
　　 那只狼这时才清楚，它犯下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也可能是它一生中犯下最后一个错误，今后再没有重犯一次这样错误的机会了，一时令它痛心疾首，无奈地回过头去，看着猎人的身影即将出现在那不可深测的森林里。但它毕竟是一只野狼，不可能等在这里束手就擒，轻易倒在猎人枪口下，必须继续前进，尽快甩掉即将出现的猎人，在厚厚积雪里一步步艰难向前跋涉。可它刚走出几步，知道今天肯定逃不掉了，四条腿已经陷进厚厚积雪里，简直寸步难行，只能一步步向前慢慢爬行，而此刻更可怕的是，滑雪板的沙沙声已经传过来了，不停传进它的耳朵里，咚咚地敲着它的耳鼓。无路可逃的灰狼无奈地停住，伸直脖子，高昂着头，发出最后一声嚎叫。
　　 它那悲壮的嚎叫声，在山谷里不停地回荡，似乎呼唤最后的伙伴。可这里只有它一只狼，谁能帮助它呢？
　　 不但没有同伴帮助这只灰狼，还唤来了猎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树林，停下追赶的脚步，从肩膀上摘下猎枪。
　　 看着在厚厚积雪里艰难跋涉的狼，那个猎人冷笑一下，似乎说，你不是能跑吗？再跑啊！
　　 面对着猎枪，它跑不了了，也不像跑了。面对着猎人，再次叫了起来。猎人再次冷笑一下，嘴角随着抽动几下，才慢慢举起猎枪，闭上一只眼睛，瞄准趴在积雪里的灰狼。
　　 现在，一切都即将结束了，随着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里响过，那只一直仓皇逃窜的灰狼将无声地倒在雪地上。他瞄准前面的猎物，屏住呼吸，食指搭在扳机上，慢慢勾动……
　　 突然，一阵冷风从他身边刮过，似乎从山谷里刮来。不，那阵风不是从山谷刮过，而是发生在身边，他本能地朝那里瞥了一眼，一个灰色影子带着风扑上来，手里的猎枪被撞飞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袭击猎人的竟是身边的猎狗。
　　 看见自己遭到猎狗的袭击，几乎没把他当场气死。而让他更来气的是，那条猎狗不但没有恳求主人原谅，反而筋着鼻子。露出锋利的牙齿，一边摇晃着尾巴，一边朝他狺狺狂吠，像狼一样不停地嚎叫。气得猎人朝它狠狠踹了两脚，随后找回被撞飞的猎枪，再次寻找那个猎物。可这会哪里还有那只灰狼的影子，已经趁机逃掉了。猎人把猎枪对准出卖者，岂能饶过这条卖主求荣，吃里扒外的家伙！
　　 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它的胸口，似乎那只猎狗也知道主人一心想杀死它，怔怔地朝他看了最后一眼，随后朝远处逃去。随着扳机轻轻勾动一下，猎枪终于响了，一道火光从枪口喷射出去，霰弹带着复仇的呼啸追赶过去……
　　
　　 2
　　 他叫乌拉扎，是索吉村的猎人。去年深秋，他划着快马子船，载着一条叫贝雅的猎狗，还有猎枪和粮食来这里狩猎。想不到才几个月工夫，却发生这种事情。要是让那些猎人们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呢！
　　 懊恼的乌拉扎一屁股坐在积雪上，半天没爬起来。随着西方天空最后一抹余光消失，夜色笼罩着莽莽大森林，凛冽的寒风在山谷里不停呼啸，发出阵阵狼哭鬼嚎……
　　 山林里打猎，听见狼嚎并不奇怪，每个黎明或黄昏都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狼嚎声，但它们绝不敢到猎人居住地窨子附近活动，更不敢大声嚎叫，想不到这种事情却发生了。
　　 那是深秋一个黄昏，乌拉扎听见一阵阴森、恐怖狼嚎声传进地窨子，而且近在咫尺，随后响起猎狗狺狺狂吠。知道事情不好，乌拉扎端起猎枪走出去。可地窨子外不仅没发现狼，连猎狗也不见了踪影。可能听见猎人出来的脚步声，猎狗率先追赶猎物了。
　　 天色已是黄昏，而且还没落雪，不可能在树林里发现狼的踪迹。他吹一声口哨，先把猎狗叫回来，敏锐的猎人目光在稀疏树林里搜寻一圈，还是没发现可恶的狼。它简直像只可怕的幽灵一样，只能听见它的嚎叫，并不见身影。乌拉扎举起猎枪，狠狠地勾动扳机。随着“呯”地一声，狼嚎声戛然而止，消失在莽莽大森林里。
　　 第二天的太阳还没落山，狼嚎声再次从树林里响起。
　　 听见狼嚎，乌拉扎从山墙摘下猎枪，把一发子弹压进枪膛，推开地窨子木门，轻手蹑脚地一步步向上走去。
　　 乌拉扎刚走到地面，还没等发现目标，一道暗色影子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径直向他扑了过来。一时来不及多想，乌拉扎迅速调转枪口，对准冲上来的灰影，刚想勾动扳机，却把猎枪放下了，气得朝那个家伙狠狠骂了一句：“滚远点，把我吓了一跳！”
　　 对主人的责骂，猎狗贝雅似乎并不在意。不但没有立刻滚开，还快速地摇动尾巴：围着主人前窜后跳。好像几天都没看见主人一样，不停往乌拉扎身上扑。
　　 乌拉扎是个猎人，耳朵绝不会听错。明明听见的是狼嚎声，怎么从树林里跑出来的只有猎狗？这会儿，他也有点疑惑不解了，推开不停往他身上扑的贝雅，目光再次投向稀疏的树林子，仔细地不停搜索。
　　 灰蒙蒙的原始森林里，还是没有发现狼的身影。难道这里没有狼，刚才不过是猎狗搞恶作剧，在树林里学狼嚎？
　　 “你学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学狼叫呢？”乌拉扎随口嘀咕一句，放下举起的猎枪，随后在贝雅脑门上拍了拍，才朝缭绕着袅袅炊烟的地窨子走去。
　　 地窨子三面环绕着莽莽的森林，只有南面对着瓦其卡河，背风朝阳。那里不仅用水方便，还便于在河里捕鱼。生活在索吉村的猎人不仅个个都是狩猎高手，而且都会下网捕鱼。
　　 这里漫长的冬天，几乎找不到野菜。除了可以在枯死的柞树上采点木耳和猴头外，再就是以兽肉和鱼为食，不仅可以人吃，还可以喂狗。回来后，乌拉扎已经喂过猎狗了，可担心贝雅没吃饱，乌拉扎走进屋里拿块干粮，从地窨子里走出去，再喂喂猎狗。可贝雅已经不在地窨子门前了，可能钻回狗窝里睡觉了？
　　 乌拉扎也没多想，抱一些劈柴，返回地窨子。尽管这里远离人烟，到处都是茫茫旷野，但门外有一条猎狗看家护院，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愤怒地汪汪叫个不停，让主人有所准备。只是地窨子里多准备一些劈柴，只要夜里不断火，就可以放心睡觉了。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外面没有看见贝雅，当时还以为猎狗待在窝里。现在才想起，可能猎狗并不在窝里。每次看见他从地窨子走出来，贝雅都等候在门口外了，哪能一点动静没有呢？莫非它生病了，才没有出来迎接主人？
　　 想到这儿，正在脱衣服的乌拉扎重新把扣系好，再次来到门外，到狗窝前朝里面看了一眼，才发现贝雅果然没在狗窝里。乌拉扎直起身子，打一个尖锐口哨，呼唤不在家门口的猎狗。可他连续呼唤了几声，还是不见贝雅的身影，更不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
　　 乌拉扎不停地打着口哨，一声声呼唤在远处的贝雅。连续吹了几次，寂静的森林里终于有了脚步声，传来踏在枯叶上发出来沙沙声，由远而近地朝这里跑来。
　　 肯定是贝雅回来了，今天贝雅跟着乌拉扎在树林里下套子，砸排子，走了几十里路，直到黄昏才回来。回到家里，不好好休息，独自到森林里溜达，独自遇到狼群怎么办？
　　 那是猎狗的本能，别管到哪里都四处寻找猎物。要是把它喂饱了，随便围个窝就能躺下睡觉，也不是猎狗，而是一头懒猪了。
　　 乌拉扎把干粮递给贝雅，看着它叼着食物钻进狗窝里，忽然想起不对呀！记得第一次听见狼嚎时，贝雅及时赶回来，可树林还有一只狼在叫，直到听见枪声，嚎叫声才停止了，肯定有只狼一直在附近活动。可它到这一带来干什么，莫非狼窝就在附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3
　　 野兽和家养牲口绝不一样，牲口会接近主人，希望得到主人给它们的爱抚和食物。而森林里的野兽，永远都不会和人类亲近，那是野兽和家养性口的最大区别。
　　 即使那些心怀柔软或怜悯的人说，猎人以杀生为职业，是一个凶手，而猎狗则是主人的帮凶，帮助猎人杀死生活在山林里的野兽。而猎人想要逮住它们，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目标只有一点，从野兽的身上获得利益。实际上，猎人和农民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一样。
　　 农民为什么养猪和饲养牛羊，还有鸡鸭鹅狗呢？还不是为了得到肉和蛋，或把它们卖掉换成钱，即使那些心怀柔软和怜悯的人也很少吃素，也从他们那里买猪肉或牛羊肉，实际上猎人和农民都一样，只是猎人诚实一些罢了，轻易不会把狗送上绞索架，最起码乌拉扎不会那样做。
　　 村里猎人都养几条狗，甚至有的多达十几条，至今乌拉扎家还养着一条很能干的公狗。不过它已经十几岁了，年龄太老了，不能跟乌拉扎一起进山林狩猎，只能养在家里，绝不会像有些人家那样，把自家养的狗勒死吃肉。
　　 每年落雪以后，有的人家把根绳子套在狗脖子上，牵着走向一棵大榆树。觉察事情不妙，狗拼命挣扎，不肯靠近即将被送上绞索架的大榆树。可还是被拖到树下，绳子一头抛过去，一下下拽起来。随着狗被一点点吊起，狗脖子被死死勒住，已经叫不出声，还在拼命挣扎，勾着身子，四腿乱挣。这时有人把一瓢凉水灌进张开的狗嘴里，呛出来的血水往下流，狗身子终于慢慢伸开了。那又不是野兽，而身前身后围着不停转的狗，哪能为了几口肉活活勒死呢？
　　 最可恨的是，勒狗人中还有猎人。猎人是一种最危险的职业，在人和野兽的角斗场上，说不上会发生什么事情，稍不小心，猎人的一条小命就弄丢了。对一个猎人来说，猎狗简直太重要了，是他们的第二个武器，甚至比猎枪还重要。
　　 猎枪还有打不响的时候。而为了保护主人，好猎狗会不顾一切往上冲，给猎人争取再次杀死野兽的机会。乌拉扎最引以为豪的是，他曾养过几条好猎狗。可惜的是，好狗命不长，往往都是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那年春天，他在菜园里干活，突然听见一阵熊吼声，赶紧跑出去。看见一头熊瞎子闯进村子，所有看家狗都吓得躲了起来，不是好声地叫唤。看见那头熊瞎子蹒跚地沿着小路向村子里走去，他赶紧进屋拿猎枪时，两只狗已经向熊冲了过去。没等他拎着猎枪跑出院门，两只刚才还在狂叫的猎狗已经没动静了。觉得事情有点不妙，还没等他跑到跟前，听到那条母狗最后咳嗽几下，从嘴里吐出一把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