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蕊和新叶都是她高中同学。那时的高中就是现在的乡中（后来把高中撤了），一个乡一所中学，全乡的孩子在本村上完了小学就直接到乡中读初中，读完了初中读高中，不看考试成绩，叫全盘端，人人都能保证上完高中。
　　 仨人来自三个村子，秋蕊离学校最近，就是乡所在地，黄树坡的。夏穗是吴家屯的，新叶是小柳庄的，都不远，也就三五里地。上初中时仨人就分到了一个班，上完初中上高中，就了四年伴。仨人投脾气，好得胳膊不离腿，甭管到哪儿都爱做着伴，谁家做了好吃的拿到学校一块分享。
　　 因为个子差不多高，她们坐成了前后桌。秋蕊最矮坐第三排，新叶第四排，夏穗五排。三人中夏穗的成绩最好，每回考试她都冒着被老师抓住的风险传纸条。一次传纸条传出了问题，就是因为这张破纸条……不提了，不提了，如果新叶没有传错，如果秋蕊在纸条上多写上几个字，写明白一点，怎么就会遇上他，让我这一生过得……
　　 这个他指的就是裴金生，也就是夏穗的丈夫，她两个孩子的爸爸。
　　 不想提他，提起他就头疼，正是因为他才患上了神经性头疼。头说疼就疼，疼起来真是要命。说来就来了，头隐隐作疼起来，越疼越厉害。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剧烈地抓挠起来。抓挠了一阵子，疼痛感显小了，静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人吓了她一跳，这是我吗？这是那个一说话就笑，一笑两个酒窝的吴夏穗吗？不是！绝对不是！镜中的人分明就是一个魔鬼，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我疯了吗？也许疯了。
　　 不行，这个样子会吓着顾客的。她拿起一把梳子，把头发梳理通顺了，在脑后撅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洗了把脸，换了一身衣服，打开门，这才坐在缝纫机前干起活来，一干起活来便精神了许多。
　　 一高一矮两个胖女人进来。高个儿的胖女人夏穗有点印象，就住在这个小区里，找她做过两回衣服，身上穿的那件就是，夏穗认得自己的活儿。她姓许，记不清叫什么，就喊她许大姐。许大姐进门就说，小吴师傅，看你给我做得衣服好不好看，我穿上身大伙都说好看。说着就转动身子让夏穗看。好看，好看，夏穗一迭声地说。
　　 许大姐指着身旁的矮胖女人说，这是我妹妹，她看我做的这件衣服好看，非要做一件不可。喏，我把布都买来了。说着话把布放到了案板上。
　　 离开缝纫机，来到案板前，拿起这块儿布料“哗”地一下抖开，在矮胖女人身上比划着。嗯，是不错，看这花色，朦朦胧胧的带有一种神秘感，花型也挺别致，再看这料子，质地手感都很好，穿到大姐身上一定错不了。
　　 你先别叫她大姐，我妹子可能比你小，你属什么的？许大姐说。我属大龙的。夏穗一边摆弄布料一边说。
　　 你比她大好几岁呢，她属狗的。听许大姐这么说，夏穗才开始注意起她的妹妹来。是长得有点老相，人都说白胖白胖，她倒好，胖了不白反而黑，黑要是黑的光滑也好看，脸上不知是长得疙瘩还是扉子，坑坑洼洼的不平整。眼倒是挺大，但眼珠子不怎么动，显得呆乎乎的。身材有点胖，不是有点，是太胖了，整个一个肉桶，根本看不到腰在哪儿。
　　 走到近前，夏穗拿起皮尺开始给她量体。身长二尺二，做大点行吗，这样好看？女人点点头。腰围三尺四，三尺三也行，我想宽松一点穿着舒服。许大姐接过话说，小吴师傅，你就别问她了，你看着做吧，合身就行，我相信你的手艺。
　　 矮胖女人“嘿嘿”笑了两声，笑得憨憨的，声音很粗，夏穗感觉这女人像个傻子。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就多问了几句，你要什么样式的？新潮的还是传统的。
　　 我想穿旗袍，你看人家演员巩利穿上多好看。听了矮胖女人这句话，夏穗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穿旗袍不好看，再说旗袍裹在身上走路不方便，听姐的，就做姐这样的。许大姐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妹妹。我不嘛，你都快六十了，穿你这样的我嫌老气。妹妹扭动着身子冲姐姐撒娇。
　　 夏穗忙拿出一摞书来，说，这是几本服装书，在里头选个样子吧。
　　 姐妹俩认真地翻动着书看，一会儿说做这个，一会儿说这个不好做那个，翻完了几本书也没定下来做什么样的。夏穗知道，该她出面了。顾客往往是这样，一会儿就看花眼了，不知道哪个好看，要不就是不切实际，看模特穿着好看就非要做，真正做好了穿在身上根本达不要想要的效果。这时她要做出客观的评价，根据顾客的身材、年龄、职业等来决定。按她说的样式，做出来穿在顾客身上大都比较满意，顾客满意她也高兴，还迎来了不少回头客。
　　 翻开书，夏穗指着其中一款说，依我看你做这个样式就挺好，挺适合你的，我呢再稍加改动，在下边走一圈雷丝流苏，效果一定不错。
　　 “嘿嘿，姐，啥叫流苏，流苏是啥玩意儿？”妹妹仰着下巴冲她姐傻乐。
　　 连流苏都不知道，就是这个。许大姐解开衣服扣子让妹妹看她的内衣。妹妹把脑袋探到姐姐的怀里，像小孩子要吃奶的样子。夏穗见了又想笑，但不敢笑，怕引起误会，捂着嘴把脸扭向一边。
　　 我这乳罩上没有，你的有。姐姐说着就解妹妹的衣服扣子。妹妹的动作比姐还快，很快就把扣子解完了，敞露出一个粉红色的乳罩来。她的乳房肥大，乳罩小，两坨子白肉勉强让乳罩兜着，窄窄的吊带像随时要断裂似的。
　　 姐姐指着乳罩上方的雷丝花边说，就是这个，这回知道了吧，快把衣服穿上。说着背对着门，赶紧给妹妹把衣服扣好。
　　 量好了体，定好了样式，下面就是画图写订单。“写什么名字？”夏穗问。
　　 “我叫许承，俺妹子叫许诺。”许大姐说。
　　 噢，名字真好听，谁这么有学问。夏穗边写边说。俺老爸呗，还能有谁，俺老爸是……没等妹妹说完，许大姐的手就捂了上去。记完了吗吴师傅，没有事的话我们就走了。许大姐说。
　　 记完了，一周后来取。对了，留个电话吧，万一有个什么事好联系。夏穗执着笔等电话。
　　 姐妹俩留下电话，拿上订单走了。
　　 这姐妹俩儿真有意思。等她们走了之后，夏穗坐在缝纫机前，把刚才的事回忆了一遍，想起许诺解衣服扣子那一幕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么一个缺肝少肺的活二百五。但她没有想到，从此，今生会与这个傻女人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下午再没有顾客上门来，她一边做衣服，一边听收音机。一个小巧的收音机就放在手边，正在播放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她跟着收音机哼唱着，唱着唱着泪就爬了一脸。
　　 太阳从楼顶沉了下去，下班的人匆匆往家赶，小区也热闹了起来。夏穗也该回家了，她本不想这么早回家，这时的生意正好，往常都是过了十一点才回家，这时金生多半睡下了。她不愿回家，一是不愿看到金生那张脸，他的脸在外人看来那是英俊的，端正而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蛮有学问的样子。但在夏穗眼里，他的脸就是僵尸的脸，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看着看着竟让她感到陌生和害怕，索性不看。二是回去早了，金生就缠着她睡觉，夏穗讨厌干那事，为了逃避就呆在店里干活，没有活了就到街上溜达，耗到十一点，看家里的灯熄灭了才悄悄回去。但今天要回，今天是周末，女儿要回来，她要回家给女儿做饭，所以得提前关店门。
　　 回到家见女儿已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夏穗一边换鞋一边说，回来了，小芬。女儿叫裴再芬，夏穗一直亲昵地喊她小芬。
　　 早回来了，今天老师要开会放学早了。妈，快做饭吧，饿死了。小芬说。好，好，妈赶紧做。夏穗说着进了厨房。忙活了一阵子，好像没看到金生，她装作出来找东西，各屋转了转，果然没有金生的影子。这人上哪儿去了？要不要回来吃饭，管他呢，不回来正好，爱吃不吃。
　　 把饭菜摆列到茶几上，一冷一热两个菜和一盆蒸好的白米饭。小芬撅着嘴就是不拿筷子。吃呀，快吃呀乖，你不是早饿了吗？夏穗拿起筷子往小芬手中塞。
　　 我不吃，你看看，全是素的，什么炒油菜，小葱拌豆腐，一个肉菜都没有，我不吃！小芬用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菜，弄了一桌子，说完摔下筷子走了。
　　 你这孩子，这菜怎么啦，炒油菜放香肠了，香肠不是肉啊。再说青菜营养价值高，还减肥呢。夏穗追着小芬的背影说。你减吧，我可不想减，我想加强营养。小芬“咣”地关上了门。
　　 这上了一天学不吃饭哪行，夏穗端着饭追到门口，努力解释着青菜的好处，她的手艺多么好。这样说她也知道是违心的，不是她想减肥，她和女儿瘦溜溜的都不胖，都不需要减肥，只是肉太贵了，最近生意又不大好，舍不得买了。
　　 这时，金生从外面回来了，左手拎着一瓶二锅头，右手托着一包油赤麻花的东西。把那包东西放到茶几上，夏穗瞥了一眼，是一包切好的猪头肉。
　　 小芬，爸买肉来了，你吃不吃？吃就出来。金生坐在沙发上，一边歪着脑袋用牙咬瓶盖一边招呼小芬。
　　 吃，吃，我吃。小芬从屋里跑出来，用手捏起一块儿肉放进嘴里。
　　 夏穗才不吃他的东西，夹了两筷子青菜放进米饭碗里，端起碗进了里屋。他从哪儿来的钱，怎么有钱买肉了？不会是翻到我藏的钱了吧。夏穗不放心，放下碗先不吃饭，从枕芯里摸出一沓钱和一本建行的存折来。存折上是三万，现金是五百，一分不少。
　　 她手里攥着存折和钱心里盘算开来，是拿这笔钱先盘下一个大门市呢还是先跟金生离婚。门市不管大小眼下有一个，而且才搬来不到一个月，先这样干着。还是先离婚，这日子受够了，整天像架在油锅里一样熬着，说不定哪天熬干了人也就耗死了。这个金生真是个无赖，死耗着就是不离，弄得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还好，今天终于吐了口，给他七万就离。我要是有钱，立马甩给他七万，签字办手续，“解放”之后我远走高飞，飞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到他。可是手头才三万五百，一半还不到，要不就找新叶先借点？新叶倒是有钱，也会借给她，如果说为离婚借钱她肯借吗？还有，也不知道金生说的是不是真话。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如果是真话就让他立下字据，免得后悔了不认账。
　　 妈，你吃肉吗？小芬用筷子夹着一片肉进来，吓得她赶紧把钱放进枕头底下。噢！妈不吃，你吃吧。夏穗重新端起了饭碗。
　　 小芬夹肉片的胳膊停在半空中，说妈，你往枕头底下藏什么呢？
　　 噢，是妈以前的照片。快出去吃饭吧孩子，妈不吃肉，你们吃吧。巴不得小芬快点离开，她好把钱重新藏起来。这钱要是让她爸这个败家子知道了，没几天就糟蹋光了。
　　 “妈，让我看看，看看妈年轻时漂亮不？”小芬凑了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快出去吃饭去！吃完饭再看！
　　 看妈生气了，小芬把肉吞进嘴里，一扭身出去了，走到门口回了一句：“不让看拉倒，我还不想看呢，哼！”
　　 小芬出去后，夏穗赶紧关好门，打算藏钱。藏哪儿呢，不能再放枕头里了，这秘密已被小芬发现，这孩子跟她爸亲，没准哪天当了“叛徒”把这事说出来就完了。她仰着脖子转着圈儿找，觉着藏哪儿也不安全。先放在身上吧，等吃完饭再找个绝对严实的地方。
　　 饭桌前只剩下了裴金生，小芬吃完饭进屋写作业去了。他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一边吃一边喝，外加一边看电视。酒下去了半瓶，菜也吃的差不多了，颧骨以上像染过似的，一直红到了眼圈。看到夏穗过来收拾碗筷，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夏穗的手说，穗，你坐下，咱俩好好谈谈行不？
　　 夏穗不想谈，看他喝成这个样子，说什么都等于白说，你都喝醉了还有什么好谈的，等清醒了再谈吧。她想走，可是金生死死拽着她的手不撒。
　　 我没有醉，我清醒着呢，你坐下，挨我近点儿。没办法，夏穗拉了一个小板凳在他对面坐下来。
　　 穗，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嫌我没本事，要是我有钱了，而且还是一笔大钱，你还要跟我离婚吗？
　　 “你有钱了？你要是能挣钱鬼才相信呢。”夏穗把脸扭向一边说。
　　 “你不信，不信是不？！我让你看看，这是什么？”金生从身上掏出一沓一百元的钱来，“啪”地摔在桌子上。
　　 夏穗愣住了，还真是钱，他不上班，整天没个正经事做，从哪儿来的钱，这是你挣的？正道来的钱？
　　 甭管我是不是正道来的钱，是钱不？我问你是钱不？！你听听，咯吱咯吱响，是真钱不？他拿起一张在手中揉搓着，证明是真钱给夏穗看。
　　 因贩假币不成曾被关进过看守所，这次他极力证明这不是假钱，以赢得夏穗的信任。夏穗还是不信，不是不信钱，而是不信他。是钱不假，如果不是正道来的我还嫌脏呢。夏穗故意把“脏“字说得很重。
　　 你这臭娘们，真不知道好歹，又不是偷来的，怎么就脏了。金生把钱收起来，揣进上衣兜。上衣是件短袖白衬衣，红色百元大钞装进上衣兜看上去很显眼。放好钱，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夏穗想劝他别喝了，一想起上次劝他反挨了顿打也就不劝了，爱喝就喝吧，喝死拉倒还省事了。
　　 不急着收拾，让他慢慢喝吧。她抬起屁股从桌子上拿起手机进了卧室。打开手机一看，有三个未接电话，谁呀这是，噢，原来是柳新叶打来的，她回拨了过去。
　　 “喂，是新叶吗？”
　　 “是啊，不是我是谁，你这家伙，干嘛去了，打电话不接。”
　　 “我手机忘家里了，在店里干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