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
一
小青懊恼地用两只手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在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我真有这么无能吗?我怎么跟姐姐交代?我到哪里过年?”
半年前,小青高一还没有读完,他就来到了上海,投奔在上海打工的姐姐小绿。起初,他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小青出身贫寒,但刚到工地,繁重的劳动让他的双手和双肩都磨出了血,白净的皮肤晒得黝黑黝黑,像蛇一样蜕了好几层皮。干了两个月,他基本适应了工地的劳动,可房地产不景气,公司发不出工资,老板逃之夭夭,小青白吃了两个月的苦。
小青自幼喜欢看书,偶尔也写一些小小说。虽然他的学习成绩不太好,特别是英语,每次他的英语试卷就像喜马拉雅山上的雪,不沾任何尘埃痕迹,但他的语文很好,有一次,市里举行小小说比赛,他竟然摘下了一等奖的桂冠。
离开工地后,小青在公交站台看见一家出版社招收搬运工的广告,他毫不犹豫地前往应聘,并且应聘成功。每天,他把大捆的纸张搬往六楼,把印刷好的杂志从六楼运往邮局。下班后,他就在办公室看书。一到黄昏,办公室里的蚊子像蜜蜂般“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小青就用一块薄床单将身子包裹起来,把两条腿浸泡在水桶里。看累了,他就睡在办公室里。对这份工作,小青很是满意。在出版社工作了快一个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出版社发给每位员工一箱苹果和一箱梨,小青作为临时工,单位没有发给他。小青不是小心眼的人,他能够理解。单位领导吩咐小青把四十箱水果搬到六楼办公室,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这四十箱水果搬到了六楼。刚停下来歇口气,下班时间到了,领导又吩咐他把水果搬到楼下。顿时,小青怒火中烧,他没能压制住直往上蹿的熊熊火焰,他愤怒地说道:“有你们这样戏弄人的吗?老子不干了,还不行吗?”小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小青又在一家食品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的一两个月还好,加班不会太晚。临近过年,食品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小青读书时就爱睡觉,经常上课打瞌睡,同学们戏称他为“睡神”。加班时,小青站着都能打盹,往墙壁上一靠,立马鼾声如雷,引得车间笑声一片。传送带上的食品潮水一般地涌来,堆积在他面前,等着他处理。今天他又站着睡着了,严重影响了公司的生产进度,经理愤怒地叫他“另寻高就”。
二
豪华的黑夜漫住了五光十色的世界,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热闹繁华。人行道两边整齐地立着两排景观树,树上挂着黄绿色的叶子,寒风在枝桠间穿梭,树叶纷纷落下。突然,一片落叶削在他的脸上,像无情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小青停下脚步,仰望着飘舞着的落叶,他的眼睛被矗立在人行道边的金碧辉煌的高楼吸引。他拼命地把头往后仰,往后仰,他想看看高耸入云的楼房尖顶,脑袋和双肩弯曲成了九十度角,他也没能看到那神秘的尖顶。三楼的酒吧里,飘来歌女性感而略带忧伤的歌声……
上海可真大、可真高、可真性感,为什么就没有我容身的地方?小青想。
不经意间,他来到了小绿公司门外,他害怕看见小绿焦虑、责怪的眼神。在小绿公司门口徘徊了很久,他又汇入了茫茫人海。
每天,小青白天找工作,晚上在街上过夜。快过年了,一般的单位都不招工了,很多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找到工作。
天已黑透,冷雨丝丝地下着。小青蓬乱的头发服帖了许多,一绺一绺地耷拉在额前。他饥渴难耐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合适的栖身之所。大街小巷里各种食物的香味调皮地钻进他的鼻孔,撩拨得他更加饥渴难耐。他想起了小学学过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感觉自己比小女孩还更可怜。最起码,小女孩还有一把火柴,而他每天晚上只能睡在冰冷的大街上,与肆虐的寒风和狂欢的老鼠为伴。
他想要找一个可以稍稍遮蔽风雨的“家”。
走着走着,小青来到一个居民区。居民区以大树为主、植物造景的大门,显得既大气又静谧。从外往里望去,整个小区既温馨又神秘。小区的温泉和神秘勾起了小青无限的向往和无比的好奇,他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梁上君子”般地从侧面翻墙进入了小区。
原来,这是一个别墅区。虽是“三九”寒冬,小区里依旧一派生机勃勃。丰富多彩的成年大树错落有致,林荫匝道花团锦簇,人工湖碧波荡漾,一幢幢别墅依水而建,座座别墅融入林间、草地,尽显灵秀之美。从别墅里投射出来的灯光照在窗外的绿树上,柔和温馨。灯,家的灵魂。望着别墅里的灯光,小青心里升起阵阵对家的强烈渴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有这样的家该多好呀!”
走着走着,小青发现一栋别墅漆黑一片,他爬上了这栋别墅的二楼,耗子般从窗户钻了进去。小青进入别墅的第一件事情是找东西填饱肚子,他一边四处找可以果腹的东西,一边安慰自己:“我只是到这里借宿一晚,我只是想找些东西填饱肚子,算不上小偷的。”
冰箱、柜子都找遍了,小青终于找到了饼干、方便面、木耳干、腊肉等少量食品,他迫不及待地炒了一盘腊肉炒木耳,泡了一桶方便面。填饱肚子后,小青把“家里”的灯一盏盏地全部打开,“家里”窗明几净、简单大方。他把整个别墅上上下下地欣赏了一遍,这里摸摸,那里瞧瞧。他走进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他高兴地读了起来。困倦了,他来到卧室,睡在舒适的席梦思大床上。床头柜上,摆着一副相框,里面是一对中年夫妻和两个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孩的合影。小青抚摸着、端详着合影,慢慢地,他产生了幻觉,觉得里面的男孩就是自己。
有吃,有住,有书看,小青觉得这种日子无比惬意,这个“家”太温馨了。第二天早晨,小青没有走,他在别墅里饿了吃,吃了看书,困了睡觉。可没过几天,别墅里所有的食品都吃完了,甚至感冒冲剂都被他喝了,他的肚子又雷鸣般地叫起来。
他用手机在别墅里拍了许多照片,并把照片发给了他所有的朋友。他告诉朋友,这是他的家。朋友们的回复,无不表示羡慕。
小青到书架上拿了一本《史记》,准备离开。他无比眷恋地把这个“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他突然心里不平衡起来:“我不能拥有它,那我就破坏他。”他把被子、衣物、书等所有砸不烂的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看着这个家像个垃圾场,他带着《史记》快乐地离开了。他又耗子一般钻进了另一家别墅,当他打开这家别墅的冰箱,看见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又主人般地在别墅里吃、睡、看书。
几天后的傍晚,小青正在弄西红柿炒鸡蛋,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拉着旅行箱进入别墅,男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正在厨房弄饭的清秀的小青,心里犯嘀咕:“我不会走错了吧?”但他马上否认,因为男子的妹妹在上海读大学,她偶尔会到这里来住,男子以为小青是妹妹的同学。
小青看见男子,一点也不惊慌,他打量着男子,镇定自若地问:“你是谁?”
男子被问得既好气又好笑,但他仍然平和地说:“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你是谁?”
小青端着刚刚炒好的西红柿鸡蛋,平静地说:“你吃了晚饭吗?等我们吃完饭,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小青和男子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男子发现小青前言不搭后语。最后,小青告诉男子:“我是小偷。我在这里吃了、住了、看书了、被人羡慕了,我没有遗憾了。我正好没有地方过年,牢房里过年应该也不错,你报警吧。”
男子被小青弄得晕头转向,最终,他还是报警了。
三
警方侦破案件时,调取了小青的档案,小青读书时,有过五次偷盗经历,分别偷了三斤苹果、两斤柿饼、一捧香蕉、一桶方便面、一袋面包。
警察来到小青的老家,他所在的村子是个贫穷、闭塞的小山村,只有巴掌大,踏出家门就是山。尺把宽的村间小路长满了野草,就像一条条隐没在荒草中的蚯蚓。小青家的房子是土胚房,四处漏风,屋外下大雪,屋内飘小雪。八十多岁的爷爷瘫痪在床上,随时可能被冻死,床上的被褥脏得、旧得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母亲患癌已经十多年,父亲一边照顾爷爷和母亲,一边打一些零工。前段时间,父亲在工地上弄断了两根手指头。家里主要靠小绿打工来维持生计。
父亲曾想过办个低保,晚饭后,父亲来到村长家,说明自己的来意。村长的脸乌云密布,好像随时都会电闪雷鸣。他眼睛不离电视说:“找困难,谁都能找几箩筐。你说,我们小夏村哪家没个困难?”
父亲无言以对,他知道,村长在伺机报复。
村长家的西红柿被人偷了,因为小青是“惯偷”,村长老婆认定是小青偷的。她气呼呼地冲进小青的教室,骂他是小偷,还狠狠地打了他几巴掌。小青觉得他比窦娥更冤,他所受的辱可以和韩信的“胯下之辱”相提并论!但他没有韩信的隐忍,当天夜里,他摸到村长家的西红柿地里,要把他家的西红柿全部砍了!没砍几棵,就被村长家的恶狗发现,恶狗朝地里狂吠。菜园旁边有一堵高岸,小青赶忙藏在菜园的岸边。村长老婆提着一桶尿,从岸上泼向小青……
小青既觉得凉彻心扉,又觉得胸腔里驻着一座火焰山。他扶着高岸,用手指剜下一块石头,紧紧地攥在手里,恨不得把它捏成石粉!他发“血本”买了几个肉包和几包耗子药,毒死了村长家的恶狗。村长知道是小青干的,他偷偷地砍断了小青家老黄牛的一条腿。
在放学的路上,小青野兽出笼般地把村长的儿子打得鼻青脸肿。这是小青第一次打架,他感觉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发泄出来了。
正当他享受胜利的快意时,村长老婆路过,她母豹子般地扑向小青,小青敌不过母子两。小青被绑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村长的儿子用石头砸他的脸。正当此时,小青母亲打此经过,小青用热烈的眼神看着母亲,他希望她解开他,两人合力与村长的老婆、村长儿子“决一死战”。可母亲走到小青身边,竟然在小青血肉模糊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骂了他一句“短命鬼”,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任凭小青在她身后乞求地喊:“妈,妈……”
小青恨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想起了母亲对自己种种的“狠”,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亲生的。
一直以来,父母很少关心小青。小青认为,在父母眼里,只有水稻、猪、牛、鸡、鸭。他就像一棵没人关注、自生自灭的小草。
小青打小面黄肌瘦,体弱多病。每次生病,母亲就抓住他的左手,用缝衣服的生锈的针,在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第一节和第二节之间的内关节上扎,然后挤出一滴暗红色的血。扎完左手,然后扎他的右手。每年,他都要被母亲扎几次。有时,还真有效,扎过后,病就好了。可有时不见效,母亲就拿一把瓷汤匙在他额头和后背上拼命刮,刮得骨头嘣嘣响,刮得满身黑紫。每次被母亲“扎”和“刮”,小青痛得呲牙咧嘴,甚至杀猪般嚎叫。母亲说,家里穷,没钱到医院看病。“土法”治病同样见效。
每每想起母亲的土法治病,小青仍然心有余悸。
村长把小青告到了学校,学校开除了小青。小青把村长家的玻璃全部砸了,怀着对家乡、对家庭、对母亲、对学校无比的恨去了上海。他发誓,永远不回冰冷残酷的小夏村!
两家的怨就此结下。父亲还想到乡里碰碰运气,可乡政府的干部说:“想办低保,先找村长。村长不报,说明你家不符合低保的条件。你这样直接找到乡政府,是给乡政府添麻烦。”
父亲只好作罢。
四
小青被判了六个月的有期徒刑。小青行窃的第一家别墅的主人名叫邱大山,他听说了小青的事情后,对警察说:“我要资助小青家。”
警察不解地问:“他不但是惯犯,并且入户行窃,虽然偷盗的数额很小,但情节是很恶劣的。”
邱大山淡淡地说:“我理解被饥寒折磨的痛苦。”
邱大山说起了他的一段往事。
邱大山和青梅竹马的同学一同到农村插队落户,来到食物和精神都无比匮乏的农村后,两人的恋情不断升温。中秋节到了,每个知青能分得半块月饼,队长把邱大山和他女友的两个半块月饼都交给了他。他耐不住诱惑,把它们都吃了。女友收工回来,没来得及放下锄头,就跑进屋子,她高兴地问:“大山,我的那半块月饼呢?”
他低着头,难为情地说:“实在太饿,我把它吃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女友伤心地说:“半块月饼都不能分享,谈何同甘共苦?大山,我们分手吧。”
因为半块月饼,邱大山和女友分手了,这成了他一辈子的痛。
五
邱大山寄了三万元钱给小青的父母。邱大山的善行深深震撼了小青。
小青决心好好做人,在狱中,他表现良好。出狱后,他很快在一家生产零配件的家庭作坊找到了一份工作。
周末,同事带着上幼儿园的女儿来上班。正当大伙投入地工作,突然,女孩发出凄惨的尖叫声,原来,她拿起了一个漏电的排插。同事扑过去救女儿,同事同样发出凄惨的尖叫声。大伙懵了,小青一个健步拉下了电闸,同事父女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