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喜把几颗有裂缝的鸡蛋单独挑出来，放在自家的笸箩里，准备给老婆拿去吃。又把圆润光鲜的鸡蛋一层一层摆好，等着收购鸡蛋的车来，这时，老婆叫了一声。
　　 他满手鸡粪冲出鸡舍，从玻璃窗就看到老婆痛苦又无力地抽搐。他三把两把将手上的鸡屎蹭在裤子上，伸手去拉门。老婆要生了。
　　 老婆很有经验的从炕的那头往这边蹭着，万喜把她抱起来，用腿轻轻托着，抱出门去，把她放在拖拉机后车斗里，又回来取了个棉被，“突突”的摇响了发动机。
　　 村里的接生婆去年死了，万喜必须把老婆送到镇里的医院。想着来村里采购鸡蛋的车要来了，自己家却锁上了门，万喜心里有些遗憾。最近几天蛋价高不说，等到下批再卖，这蛋一放又是五天，五天里同样数量的蛋重量要减轻许多哩，最少一斤蛋少卖一毛钱。
　　 但听到老婆在后面压抑的叫喊声，他心里舒服了许多，她这把娃一生，就能收个两万元。
　　 天还没亮，万喜被猪叫声唤醒了。他爬起来，悄悄地看了看老婆身边的女娃，一边苦涩地穿着衣服。他嗅了嗅马上就不属于自己的孩子的脸，有股甜甜的奶味在他的全身化开了。
　　 挖饲料，挑水，拌食，哗哗的倒在那些仰头抢食的猪脑袋上，猪们“它它它”地抢食起来。
　　 鸡们没那么好对付。一进鸡舍，它们就长一声短一声的，好象在骂万喜偏心眼。这些鸡真是丑得厉害，挺着磨光羽毛的胸脯，不知羞耻地聒噪着。一见到饲料，不要命地吞咽着，比猪还贪婪。但鸡的命还不如猪，每天吃了还得下蛋，产蛋期一过，最后又叫人拉走宰杀了。
　　 猪和鸡都喂过之后，他去给老婆和孩子做饭。孩子有两个，一个在镇上读初三，六月里就要考高中，是个男娃。一个在村里的小学读二年级，是个丫头。念书越来越贵，让万喜不得不养鸡养猪养驴养拖拉机，养孩子卖。
　　 粗手粗脚的男人煮了一锅小米粥，这是坐月子女人要喝的。叮叮当当一响,丫头也知道自己该起床了。她擦把脸，自己对着镜子扎那一头又黄又细的小辫子，惺忪着眼睛，端饭吃。她像他爹一样,也不招呼娘，也不嘻嘻哈哈，懒懒地就着咸菜只了半块馍，就去抓书包。万喜有些生气：“死丫，你妈给你生了妹妹了！你瞎了?也不去看看,摸摸?”
　　 万喜的姑娘有点恨恨的瞧着爹，只一眼，就转身出去了。她是知道爹娘要把孩子扔出去?万喜想捶她一拳，却因为心里麻乱，由她走了。
　　 万喜路过猪圈，瞧了瞧那两头母猪。一头是粉白粉白的，肚皮长长的拖在地上，奶头鼓鼓的。一头黑白两色，也是怀上了小猪娃的。丫头踩在猪圈上，两手抓着猪圈墙上的石头，为了看母猪，沾了满身的猪腥味。
　　 月底八头大肥猪全卖出去了。一头平均卖了一千五百块钱。除去买饲料，除去吃掉的粮食，一头猪净利润是六百块钱，六八四十八，万喜用土坷垃在墙上划了划。
　　 万喜的鸡蛋也卖出去了，一批又一批，价格最高当然是春节前后,一斤卖到三块八，后来就跌到三块五，三块二，最后终于降到三块一斤了。鸡饲料死贵，鸡蛋的价格说降就降，这还不说鸡得个病一死一批……养鸡的利润在万喜的脑子里转着，越转越小，基本上没挣到什么钱。
　　 今年年景还不错，八亩地，收了近万斤玉米，一亩地抛过籽种、化肥、耕地、脱粒的本钱，能收四百多块钱，八亩，四八三十二……万喜和老婆把种的粮食几乎全喂了鸡和猪，还得买饲料搭配着喂。人一天可以不吃，但鸡和猪一定要按时按点定量喂着。院子里满是装有鸡饲料和猪饲料的麻袋、鸡屎味、猪粪味，还有苍蝇……两个人一天忙得不亦乐乎团团转，一批猪和鸡下来，一年也就是一万多元的收入。而这一万多元是全家四口的衣食住行，是白面大米菜蔬肉食，棉袄毛裤长衣短衫，头疼脑热探亲访友，赡养老人养活小孩……去年老婆怀上了，万喜和老婆同时想到，不行就再生个娃娃，和村里的二保媳妇和三蛋媳妇一样，卖给城里那些不会生娃的人。三蛋媳妇最有福，去年生得是双胞胎，卖了五万。有了钱，盖了一半的新房子，几天就完工住进去了。
　　 男娃十六岁了，不管是考上大学，还是在村里娶媳妇盖房，总得手里存点钱才安心。一想到儿子上大学一年要好几万，娶媳妇彩礼钱几万，万喜就腰疼。媳妇怀了几个月时去城里做B超，找了个认识的人说应该是个男娃。夫妻两个一下就看到了儿子和丫头的学费，上高中，学费一学期是三千，每月伙食是五百，三个月就吃一头猪哩。于是，托人慢慢联系，说是西安有个要娃的，中间人放下五千块定金。人家要男娃，说最后总共给三万。
　　 这时，鸡的产蛋期也过了，该把他们彻底的卖掉重买一批鸡崽了。万喜觉得猪可怜。但鸡的命运更让万喜觉得不公，猪是享受了一辈子,酒足饭饱之后一声惨叫死去了。鸡呢，它们一直被关在只能容的下一个身子的笼子里，一辈子憋足了劲辛辛苦苦的下蛋，最后还是一样的下场。万喜为了卖掉产蛋已经很少的鸡，在村里大街的照壁上贴了一张自己写的广告:
　　 本村万喜家有鸡一批需要处理，连毛鸡五块五一斤，白条鸡六块五一斤，数量有限，售完为止。
　　 字是毛笔写的，写完觉得挺得意。万喜上中学时候，也是好学生。
　　 万喜正拿着一张铁锨收拾鸡粪，有人进来把他堵在了门口。“白条鸡六块五，连毛鸡五块……”万喜话没说完，看到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戴眼镜的洋气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不是来买鸡的。
　　 虽然孩子的包裹全是新的，不是原来的小红花被子了，但万喜还是认了出来。是自己家扔出去那个女娃。
　　 那天，万喜把老婆安顿好出院，联系好要娃的人来了，女娃人家不要。没办法，万喜狠狠心把孩子放在了公路两边，把人家以前给的五千元定金也退了。
　　 “衣服，鞋，还有这个……”戴眼镜的女人掏出来一堆小玩具，放在炕上。这时候孩子哭起来，那女人急忙掏出奶瓶，冲了奶，给孩子喝上。
　　 这时候万喜的丫头回来了，这次倒是跑过来看她的妹妹，手里还拿着一颗糖喂：“妹妹怎么一只眼睛不动……”
　　 戴眼镜的女人着急地拦住说：“娃娃才三个月，不敢喂这个——我当时也是糊涂了，一直太想要个娃娃了。那个女人进来，头上戴个毛线帽子，说刚出了月子……她抱着娃娃，说是老二了不要了，公公婆婆要扔掉呢。我给了她一万元，我真是糊涂了……她走得那么快，肯定不是刚出了月子的。”
　　 万喜根据女人说的身高长相和穿戴，想了想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女人，恐怕是谁捡了去卖了？恐怕是凤兰，也可能是小叶，想着带这个女人去认一认，又觉得不合适。
　　 戴眼镜的女人给孩子晃着奶瓶，说：“这两个月了，孩子啥都好，就是这个左眼睛……前几天晚上他爸回来，我俩逗孩子呢，才觉得不对。医院也去过了……”女人说完，有些脸红。
　　 万喜只是不说话，蹲在水缸旁边抽烟，烟灰抖落了一身。这时拖拉机“突突突”进院了，是万喜老婆从镇上风风火火回来了。今天是星期天，万喜的儿子也跟在后面。
　　 万喜老婆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抱着娃娃哭成了一团。“娃娃你真不要了？说不定这眼睛能看好呢，”万喜老婆带着哭腔，“这咋办呢，万喜……我说，不管谁要了你的一万块钱，你是个有文化的，跟上你算我娃的福份，只要你要娃娃，能给娃娃看好病，我给你再添点钱……”
　　 戴眼镜的女人接过娃娃抱了抱，说不出话来。
　　 万喜儿子和丫头都背着手，靠着墙，看着他们。儿子头发长的像个草帽子倒扣在头上，丫头手里还捏着那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