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只能够泥泞脚下的路，并不能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这个夏日，雨出奇的多。
　　 雨水漫过屋檐，从高处落下来，敲打着地面。雨水同样被风吹乱，毫无规律地敲打着玻璃窗。这个夏日，适合想念。想念身边的人，想念身边的人的那些从前。
　　 黄玲是一名麻醉科医生，从事这项工作已经三年了。三年里发生过太多事情，她却并没有因此变得麻木，反而越来越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她虽然是一名医生，但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位诗人。
　　 黄玲喜欢写诗，但写诗的水平不高，还处于学习状态。她不是一个有灵性的诗人，但她却是一个有灵性的读者。她喜欢读诗，喜欢林徽因，喜欢席慕容，而最近却迷上了余秀华。与其他人不同，她最喜欢的那首不是《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是一首默默无闻的《雪》。她认为，只有这一句：“雪下不下来都阻挡不了我的白，我白不白都掩饰不了一生的荒唐”才能平复她受折磨的内心。她的内心受尽折磨，就像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一样。
　　 黄玲在医院里多半的休息时间都是躲进卫生间里吸烟，她不喜欢病房里、走廊里那些微弱的说话声，气氛太过于沉闷。好像只有当她走进卫生间，拉开门、关上门、脱下裤子蹲下来、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的那一刻，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当然，这个世界一直都是美好的。将美好定格在这样被尿臊味与烟草味混合污染的狭小空间里，是极度讽刺的。她不懂，却装作很懂。
　　 在医院里她只有一个朋友，是医院厨房的帮工刘晓玲。刘晓玲，三十四岁，比黄玲大六岁，离异无子。喜欢抽烟喝酒，大多时候都是她们两人相约一起上卫生间。
　　 黄玲先到，躲在隔间里吸着烟刷着朋友圈，等待着刘晓玲。当她听见刘晓玲走进门时的打火机声响起，视线便会离开手机，停留在模糊的正前方。她静静地听着刘晓玲叫她的名字，她会敲敲木板示意自己在这一间。刘晓玲走进隔壁，关上门，脱下裤子蹲下来，然后传来一串撒尿声。
　　 这一日，刘晓玲说：“草他娘的，雨怎么这么多？”
　　 当刘晓玲第一个话题出来的时候，黄玲才会回过神来。她认为，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她说：“谁也阻止不了天要下雨。”
　　 刘晓玲又说：“你晚上下班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一盒安全套。外面的又贵又不安全，还是医院的好。”
　　 “你是有多大的瘾，怎么用那么快？”
　　 “快吗？都一个月了。我说你也是的，怎么不找个男人？我跟你讲，像你这样长期不跟男人上床的女人，你小心你变成同性恋就不好了。”
　　 黄玲无奈地笑了笑说：“我的性取向从来都很正常，只是没有遇见合适的。”
　　 刘晓玲用力的使了使劲，“嗯……话说，我这个月大姨妈晚了几天，不会是怀孕了吧？！”
　　 “屁啦！你不是每次都会用套吗？是你的身体不太好，需要找个中医好好调理一下，改天介绍给你认识。”
　　 “嗯嗯。”
　　 出了洗手间，两个人有说有笑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近几日医院里多了一个叫做肖楠的病人，他是一个高中生，十八岁，肌肉萎缩症患者，也就是俗称的渐冻人。黄玲每次看到他已经皮包骨头的身体及其呆若木鸡的脸庞，总会觉得怪怪的，但是她却说不出来哪里的怪。
　　 他们从没接触过，他只是偶尔来医院做检查，而她并不是他的医生。
　　
　　 2.
　　
　　 三日后，黄玲带着刘晓玲去了城西的中医院。那一天，刘晓玲特意穿了一件很暴露的衣服，短裙短到不能再短，短到极致。黄玲觉得，刘晓玲虽然年过三十，但是她的美是别人没有的，她艳丽却不缺成熟美，是黄玲一直所追求的美。然而黄玲只有二十八岁，内心却天真得像个孩子。
　　 中医名为高晓峰，与刘晓玲一般大，迟迟没有结婚，有一个女朋友，是中医院的护士长。两人恋爱八年，因为买不起房子的缘故，护士长家里一直不同意。
　　 刘晓玲见到高晓峰的第一面就深深地喜欢上这个沉默寡言、冷冷冰冰的男人。她喜欢他邋遢的胡须，喜欢他衬衫底下强壮的肌肉，他一定是一个持久力很强悍的战斗机！甚至，甚至她喜欢上他写处方时随意的样子。
　　 黄玲说：“每一个医生开处方的时候都是那个样子。”
　　 “不，不，他不一样。”
　　 “他有女朋友的，是他们医院的护士长。”
　　 “那又如何？他有女朋友是他的事，我要追他是我的事，各不干涉！”
　　 黄玲听着如此霸气的话，又看着她花痴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总说自己是个小孩，而刘晓玲才是真正的小孩啊！
　　 又是几日后，依旧在医院的卫生间里。黄玲蹲在马桶上，一边翻看着手机一边等待着刘晓玲。
　　 当她听到开门声，听到隔壁间的门被打开，听到脱下裤子的声音，这个时刻仿佛是整整一天里最美妙的声音。甚至一度盖过了自己第一次听到病人说“谢谢”的声音，如此美妙。
　　 刘晓玲说：“你知道吗？我又见到那个中医了。”
　　 黄玲问她：“然后呢？”
　　 “就在前天，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饭，一起去了酒店。我猜的一点没错，他的持久力真的很强悍！”
　　 黄玲并没有一丝的惊讶，任何男人在刘晓玲的面前，只要她愿意，有一百种方式让你心甘情愿的与她上床。她又问道：“那你是打算一直做一个第三者还是把自己变成正室？”
　　 刘晓玲点燃一直烟说：“这个我还没有想过。要是转正不就得结婚吗？我还不想结婚。先用着，以后再说。我觉得他和他女朋友可能感情已经很淡了，若不然也不会刚认识两天就跟我去开房。”
　　 黄玲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事发生的太多，早已见怪不怪了。她说：“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还行，药挺好用的。我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点，医术高明，哈哈哈哈。”
　　 黄玲这一次率先离开卫生间，走进走廊里，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高中生呆若木鸡的脸庞。她看着他身上的肌肉萎缩成皮包骨的状态，他想对她笑，却笑得僵硬，笑得犹如野鬼。
　　 她作为医师的职业道德与自己从事文学创作的社会责任感回之以微笑，她说：“这次是什么原因来医院的？”
　　 男生答：“下巴习惯性的脱落。”
　　 “现在还在上学吗？”
　　 “早不上了。”
　　 “那在做什么？总得有些事情做。”
　　 “写诗，而且最近刚刚加入了我们市的诗歌协会。”
　　 黄玲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面前这个看着丑陋的肌肉萎缩症患者，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竟然是诗歌协会的会员。自己一直追求诗歌创作，只是偶尔的会发表一首诗歌，而这个少年，已经可以称的上是一个诗人。
　　 这是上天的安排，她觉得，她要认识他。
　　
　　 3.
　　 在失去意识之前
　　 我打破了咄咄逼人的镜子
　　 踩碎无所遁形的暴露
　　 清澈明亮的眼睛再也无法显示和记录
　　 这么残酷的变形计
　　 旁观者，总是爱莫能助的
　　 每次承受极致的痛苦煎熬
　　 根本就是在经历一场危险的濒死状态
　　 要么继续变形，要么自我毁灭
　　 而我，最终会作出选择
　　 ——《变形计》
　　 黄玲看着手中的笔记，是言语的手札。言语就是那个肌肉萎缩症少年，是她的新朋友。
　　 言语说：“懂我的人说我重情重义，不懂我的人说我没心没肺。”
　　 她问他：“为什么这样讲？”
　　 他说：“一直以来我都是貌似坚强地活着，谁都知道我根本活不了几年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看电影，就是读书写作，心里什么都没想。他们说我拖累了家里人，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这样看似无忧无虑地活着，才是对家人最好的安慰。”
　　 言语抬头看黄玲的时候是微笑着的，笑容在他僵硬的脸庞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邪恶。她不敢多看他几秒钟，即刻看向他一旁窗台上的那株蝴蝶兰。蝴蝶兰并没有开花，也没有长大，呆呆地立在花盆里，像极了他。
　　 他问：“你也喜欢写诗么？”
　　 她点头：“偶尔会写几句。我觉得生活其实是一首诗，到处都是美妙绝伦的。”
　　 他笑了一声：“倒是一个乐观的理由。可是，生活从来都不是诗。”
　　 “既然你觉得生活不是诗，那你为什么写诗？”
　　 “因为不是诗，所以才写诗！”
　　 那一天，黄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卫生间里等刘晓玲，她不想跟人说话，任何人都不想。她知道，刘晓玲才是那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自己在她面前，显得那样幼稚。她还不想接受这个现实，因为现实不如诗。
　　 那天，她推着轮椅带着言语在医院的花园处转悠，享受着这个夏日难得的凉爽天。他们交流了很多关于诗歌的技巧和各个流派的区别与相通之处。她受益匪浅，学到很多。
　　 她很同情言语，有那样出色的文采又是那样的年轻，却生了一个不治之症。怎可惜，她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医师，而不是神医。
　　 也终于，让她看清了现实的无奈。
　　
　　 4.
　　
　　 日复一日。
　　 黄玲有一个朋友，叫林南。是已经分手的男朋友，分手之后，他们依旧是好朋友。林南是南方人，因为当初恋爱跟随黄玲来了北方。他说：习惯了北方的生活，不想回南方。习惯和喜欢一样，都是异常可怕的词眼，它们最终所带来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黄玲在言语回家之后的第三天，终于想起林南来，这才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约他吃饭叙旧。餐厅定在了他们曾经常去的中餐厅，她觉得只有中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
　　 吃饭吃得没有一丝情调，林南作为男人，标志性的狼吞虎咽，仿佛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黄玲又一次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差别，他们的确不是同一种人，的确不适合过同样的生活。
　　 性，不同于生活，虽然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对于此，黄玲并没有太多的态度。她的态度，取决于解开她纽扣的男人是不是让自己觉得讨厌。她已经不再爱着林南了，但她却并不讨厌他。
　　 就像是刘晓玲说的那样，她的确是应该找个男人调调情上上床，才会不至于沉迷于诗歌的境地里。那样不现实。因此，绝好的对象就是眼前这个有过一段恋爱的好朋友。
　　 刘晓玲不同。不同的不仅是对于人的判断，更是对性的追求。
　　 对于人，她往往选择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人。谈不上爱或者不爱，但至少得是喜欢的。目前，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是喜欢高晓峰的。喜欢他的成熟，喜欢他的医术，喜欢他强壮有力的肌肉，这些便已足够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呻吟。当然，还有别的因素，但都不重要。
　　 又一晚，黄玲躺在刘晓玲的床上，欣赏刘晓玲为之自豪的装修。她的装修很独特，是完完全全的视觉差，看着容易眩晕。黄玲问她：“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装修方式？”
　　 “不是我选择它，而是没得选择。我总是失眠，只有这样才会在夜里尽快的进入梦里。”
　　 “你可以去看心理医生啊！”
　　 “那不是在承认自己神经不正常吗？我很正常，只是睡不着而已。”
　　 “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因为爱。”
　　
　　 5.
　　
　　 雨水又一次降临这个城市，而这一天，黄玲在休假。雨水泥泞了街边的路，她觉得：决不能让雨水阻挡自己要做的事。她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享受这个假日。
　　 一个人在外工作，除了同事外，她没有别的朋友。她思来想去，言语算是唯一一个。但她并没有去找他，因为她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家里的地址，更不知道他心里当自己是医生还是朋友。
　　 那个休假，她依旧被雨水困在家中，不知方向。打开电脑，翻看起言语的博客来。
　　 许久之后，她突然看见博客的个人主页里有一串电话号码，还有一个很详细的地址。
　　 于是，她撑起伞出了门。她看着眼前飘过的雨滴，她自言自语道：“就算你淹没了全世界，也淹没不了我的信仰。”她的信仰，就是坚持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即便她看习惯了生老病死，即便她看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她也坚持相信，这是一个诗的世界。
　　 刘晓玲的身体越来越好，这些都归功于高晓峰。她说：“谢谢你，我的身体好多了。”
　　 “你应该感谢你自己，”他说：“我开的药都是最普通的滋阴补血的药，是你自己想让自己好起来，你才好起来的。”
　　 刘晓玲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看不出他到底将自己隐藏的多深。即便在每一个有月光的夜里她都依偎在他温热的胸口，即便她让他陷在自己美妙绝伦的身体里无法自拔，但她依旧不懂他。好奇心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他已经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一点，刘晓玲很清楚。刘晓玲替代不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护士长在高晓峰心里的重量。
　　 那个重量有多重？那要看刘晓玲对高晓峰的好奇心有多少。她有多想他，护士长在他的心里就有多重。
　　 那一夜，刘晓玲用力的让他的下体感到刺激而又快乐。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她是一个床上的高手，不能说明其他的东西。
　　 可是就是如此，她能做的也就是如此。只有如此，她还有可能继续这样美妙的时光。时光是个好东西，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向前。
　　 刘晓玲看着他吸烟的样子，她明白，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她问他：“如果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高晓峰笑了笑说：“至少没有人能有你这么美！”
　　 “这算是想念么？”
　　 “这算是称赞。”
　　
　　 6.
　　
　　 夏未去，秋已近。
　　 言语的身体越来越差，从十天前开始便长期性的住进了医院。看着他孤独无助的样子，黄玲第一次觉得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有时候她甚至会怀疑，上帝是不是真的死了，而最终答案是：上帝的确死了。
　　 诗人是世界痛苦的神经，诗人一直以来所扮演的角色便是一个意淫者。这世界太美妙，总有人会站出来称赞它。当然也有人贬低它，甚至辱骂他，这也是诗人。每个人都是诗人，却不是每个人都写诗歌。
　　 言语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是个晴朗的日子，那一天他走得很平静。言语留了一首诗给她——
　　 《诗意》
　　 总有一些事，需要言语来说明
　　 我没有说话
　　 你也没有回答，亦不愿回答
　　 我学着默片里的情景
　　 试图让一切明了
　　 只不过，你并不在镜头里
　　
　　 你说，你说片断的情景记不起整篇的伤
　　 我还未写
　　 却已经到了结束，且无法弥补
　　 我说，一些诗的言语太深邃
　　 一些你没有听过的对白
　　 黄玲不懂言语想要表达怎样的一种情感，她以为自己很懂，其实自己根本不懂诗。而这首诗，最终刻在了她的心里，像一处伤疤，揭开便做痛。
　　 林南说：“一个病人，一个医师。一个写诗，一个读诗。一个死亡，一个生存着。”
　　 黄玲问：“你想说什么？”
　　 林南将写着诗歌的笔记还给她说：“我想说：生活是这样子，不如诗，诗亦不是生活。他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
　　 “怎么可能？他才十八岁，不会懂这些。”
　　 “那就当做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吧。”林南点起了一支烟来说：“烟，真不是一个好东西。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而你在等什么？”
　　 黄玲将笔记本塞进包里，说：“我在等天黑。天黑了，这儿离你家近，我也不打算再回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家。”
　　 后一日，刘晓玲离开了医院并辞了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黄玲每一次去卫生间的时候都很恍惚，生怕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不想听见那个声音，因为听到之后会兴奋。
　　 兴奋，也是一个可怕的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