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来袭，拥书负暄。耳边费玉清歌曲《一剪梅》深情款款：“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随手翻弄古人写梅花的诗页，应时应景。一句“本来淡薄难入群，纵入纷华亦绝尘”更觉余味绵长，别一番精神享受，温馨。惬意。读到宋诗人王琪《梅花》“不受尘垓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时，心中一动，“竹篱茅舍自甘心”似曾在哪里见过，细细想来应该是《红楼梦》吧？对。群芳夜宴掣花签那一节，李纨抽到的那只花签上写的句子。反复品味，李纨的身影便徐徐款款，由远而近，渐渐清晰开来……
　　 李纨，字宫裁，荣国府贾政长子贾珠遗孀，育有一子贾兰。金陵十二钗中唯她有名有字，也是大观园中惟一一个已婚女子。下面我们不妨从人物的个性、处境和日常生活等处着笔，慢慢走近这位荣府大奶奶。
　　 一
　　 原著作者擅用点睛之笔，往往仅一个字，就可以大致勾勒出人物的性格，而且个性鲜明。如回目中出现的：痴颦儿、憨湘云、时宝钗、敏探春、俏平儿、贤袭人、慧紫鹃、勇晴雯、呆香菱、苦尤娘、酸凤姐儿等等，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描述李纨，会是哪个呢？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再从绰号上探究一下看看吧：凤姐儿昵称“凤辣子”，豪爽泼辣，斩断杀伐；探春人喻“玫瑰花”，鲜花儿虽美只是有刺扎手；晴雯是一块“爆炭”沾火就着，火星乱迸。相比之下人称“大菩萨”的李纨，沉默寡言似乎没有什么个性，也许“没有个性”就是她的个性吧？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这是小说中咏红梅花的精彩句子。若比梅花，李纨只能堪比白梅，洗却铅华，青衣淡裳，一如李商隐的梅花诗“青娥惟与月，素女不饶霜”。
　　 韶华正好，李纨却因为守寡，丧失了年轻女子对脂粉、簪环、服饰等最基本的美感追求，芦雪庵赏雪时，姐妹们都穿着大红猩猩毡羽纱斗篷，她只穿一件青色哆罗呢对襟褂子，不是不愿和姐妹们一样穿着打扮，而是她不能。薛姨妈打发人给姐妹们送宫花时，没有她的一份儿，女仆绕过了她房间正门，从后窗下路过。当时宝玉黛玉正在玩解九连环游戏，迎春探春在下围棋，惜春和小尼姑玩笑，而李纨却正歪在炕上睡觉。给凤姐儿送花时，凤姐儿正在平儿的服侍下和贾琏一同洗澡，平儿开门出来令小丫头舀洗澡水时，还传出夫妻二人的说笑声，回目为“送宫花贾琏戏熙凤”。相仿的年纪，相同的身份地位，相对而言，李纨的日常生活单调。乏味。对这一对年轻夫妻的嬉戏欢娱她只有充耳不闻，因为她已经“心如死灰，形同槁木”。正如曲子所言：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不受尘垓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前面提到的这句梅花诗，借来写李纨挺适合的。她幽居稻香村，一洗富贵景象，茅屋矮墙，土井辘轳，是初建成时引发贾政归农之心的所在。她的生存空间色调晦暗，甚至给丫环取名也极清淡——碧云、素月。别人的丫环依仗主子都略有体面，比方说鸳鸯、金钏、袭人、平儿，连史湘云都特意送绛纹石戒指给她们四个，而碧云、素月几乎被忽略。二人到怡红院送东西时，看见晴雯麝月嬉戏打闹非常羡慕，稻香村则寂静得鸦雀无声。就连心情流露李纨都得自我控制好分寸，谈起贾珠去世后打发掉屋里人使得自己缺少膀臂时，众人说“何必伤心”，她便马上收住眼泪，以免扫了姐妹们的兴致。只有在宝玉挨打，王夫人极痛之下哭喊贾珠的名字时，她才可以借机“名正言顺”地痛哭几声。而且遇到嫁娶等喜事，孀居的她还要主动回避。驻进大观园时她选择的稻香村“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结诗社时取雅号“稻香老农”，毫无生机和色彩。戏班子解散后，主角儿正旦芳官、小生藕官、小旦蕊官被贾母分派给了宝黛钗做丫鬟，她自讨了配角儿老旦茄官使用。年迈的贾母尚可以在银丝鬓发间簪一朵大红的菊花，李纨只有虚鬓以待，能等待来什么呢？或许是凤冠霞帔，或许是白发如霜。犹如陆游的诗：“可怜庭中梅，开尽无人知。寂寞终自香，孤贞见幽姿”。
　　 二
　　 小说中宁府的糜烂、荣府的虚荣有目共睹，大家族日常繁文缛节不用赘述。李纨以孀居的身份维系好人际关系谈何容易。幸好出身于“簪缨诗礼”之族，在言行举止上具有良好风范，上孝尊长，下怜幼小。每日不错礼节地到贾母王夫人处晨昏定省，是一位好孙媳、好儿媳；与众姐妹和睦相处，是一位好嫂子；对幼子贾兰悉心抚养呵护有加，是一个好母亲；在下人面前和颜悦色，多恩少罚，是一个好主子。
　　 贾母怜惜她年轻守寡，格外关照些，每个月多给些零用钱。王夫人把精力都用在宝玉身上，更兼一心记挂着宫里的贾元春，似乎很少关注她们孤儿寡母，怎么也感觉不到贾兰在王夫人那里得到多少亲昵，眼看着曾祖母、祖母一味溺爱叔叔宝玉，贾兰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儿身份，有些不合群，小说中称其“天生的牛心古怪”。牛心是指犟，死心眼儿。在猜灯谜游戏时，贾政见贾兰不在场，命贾环等去请才肯来。如果贾珠还在，如果平时得到娇宠，会是另外一种情形的。抄检大观园后，王夫人又下令将贾兰的奶娘裁去，而巧姐儿睡觉都要奶娘拍着，甚至宝玉、贾琏的奶娘都时常出现在生活中。贾兰和巧姐儿同是荣府玄孙，巧姐儿似乎母尊女贵，每次生病贾母王夫人都仔细过问病情，派人请太医并且亲自前去看视。相比之下，贾兰所受的待遇就不便直说了。
　　 贾珠是长子，珠大奶奶按理应该协助婆婆管理家务的，但因为她“尚德不尚才”，心慈面软，未免逞纵了下人，所以王夫人便借调邢夫人的子媳贾琏凤姐儿夫妇过来帮忙。凤姐儿“鸠占鹊巢”，妯娌关系就有些微妙了。
　　 李纨自幼父母令其只留意女红针线等事，与从小充男儿教养的王熙凤风格上大相径庭，凤姐儿可以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也可以挽着袖子，脚跐门槛子吹过门风纳凉，还可以泼酸大闹宁国府，（先照尤氏脸上唾了一口，然后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地滚到尤氏怀里辱骂作践，揉搓得尤氏衣服上满是鼻涕眼泪），这种手段李纨断乎使不出来，不屑。也丢不起那个人。她的意念中只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凤辣子”也不屑和“大菩萨”一较高低，李纨不是她的对手。弄不好得罪了李纨就间接得罪了小姐们，引老祖宗不快，自己岂不变成“大观园的反叛了”？园子里谁更深得人心，她懂的。
　　 “凤辣子”这位管家奶奶有着“十八般武艺”，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脸上带着笑，脚下使绊子，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隔岸观火，李纨万不及一。面对着凤姐儿逞能要强，李纨依然不争长短，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以侍亲教子、陪小姐们做针线读诗打发清清浅浅的光阴。凤姐儿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不但总览荣国府家事，秦可卿出殡时还曾经协理宁国府以显示才干，在铁槛寺内徇私弄权，外加应酬王侯显贵、大内太监等杂事。李纨只有禁锢在家中，偶尔有寡婶儿李婶娘带着两个女儿来做客算是有简单的人际往来，小说中唯一次外出活动是去清虚观打醮，而那一次贾府的全体女眷几乎都在场。她内敛。低调。恰似一首梅花诗中的神韵：下枝低可见，高处远难知。
　　 凤姐儿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卖乖争宠，出足风头，处处高李纨一筹。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凤姐儿先是迎接远客笑语喧哗，说起林姑母去世时倏尔又心伤落泪，贾母不许悲戚时转瞬又满面春风嘘长问短，极尽表演才能，使得林妹妹弄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而彼时的李纨只是跟随邢王二位夫人一起陪同客人，以“先珠大哥媳妇”的身份介绍给林妹妹。在贾环妒忌贾宝玉，打算推翻热油灯烫瞎他眼睛时，凤姐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帮着处理烫伤。彼时就算李纨在场，也只有看着干着急的份儿，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近距离接触。同样是宝玉的嫂子，碍于身份她只能随贾兰称呼其“宝叔叔”，凤姐儿却称其“宝兄弟”。凤姐儿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与宝玉有表姐弟关系，外出时可以同乘一辆车，耍赖时宝玉也可以“猴在凤姐儿身上”，“扭股糖似的厮缠”。李纨似乎被边缘化了，有大事小情王夫人找凤姐儿商议，只把小姐们交给她照看，差事不大，可有可无。偶尔凤姐儿病倒了，李纨与探春宝钗临时执事，她也是“绿叶衬红花”辅助探春打理家务。和小姐们读书刺绣，比和琏二奶奶饶舌交涉要轻松很多，这一点她也懂的。随她爱怎么算计怎么算计，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照顾好三春及其他姐妹们是她分内的事，必须尽职尽责，俨然如梅“赠春无限意和雪不胜寒”。
　　 三
　　 住进大观园以后，李纨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大观园俨然一个“世外桃源”，才子佳人们生活在相对自由的小天地。大家低吟浅唱，弹琴下棋，猜谜拆字，润墨临帖，赋诗作画，描龙绣凤，斗草簪花，放风筝，钓游鱼，烤鹿肉可谓其乐融融。李纨这个“孩子王”也就有了当家做主的感觉。探春提出要建立诗社，她积极支持，毛遂自荐成为社长。制定诗社规章制度，带领大家找凤姐儿筹措办社经费，成功地举办了海棠社、桃花社等活动，咏桃花、咏海棠花、咏红梅花、菊花诗、柳絮词、螃蟹咏、争联即景诗等活动中，李纨像模像样地当起裁判，认真评判诗词的优劣并排出次序，得到大家的支持和拥戴。宝玉称赞：“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更有趣的是在一次活动中，宝玉落地受罚，李纨令其去栊翠庵向妙玉讨要一支红梅花，自己则预备一个美女耸肩梅，瓶贮了清水等着插花儿。把玩一枝胭脂般绽放的梅花儿，李纨并非一味“心如死灰，形同槁木”，内心里也存在着一丝对美好的向往。真是：香中别有致，清极不知寒。
　　 沐浴冬阳，掩卷深思，诗意酣醇，费玉清极富磁性魅力的歌声还在余音绕耳，李纨宛如歌中伊人，“就在最冷枝头绽放……”，霜晓寒姿，如冰水好。缓缓地走进李纨的内心深处，迟迟回不过神儿来。
　　
　　 ２０１６年１月２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