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几百人的工厂，就只有一个清洁工。清洁工姓张，五十左右岁，瘦瘦弱弱的。她在厂里干了十几个年头了，老板亲热地叫她张大姐，流水线上的兄弟姐妹们也跟着叫她张大姐。
　　 在我的记忆中，张大姐是厂里起得最早的人。每天清晨，工友们还躺在暖暖和和的被子里舒舒服服地睡觉时，张大姐就穿着湿漉漉的水筒鞋，枯柴般的瘦手拉着黑色的塑料水管，弯腰弓背地冲洗臭气熏天的卫生间，一脸汗水一身污水。宿舍楼的走廊上，扔满了纸屑、烟头、果皮，张大姐握着扫把仔仔细细地打扫，有时还蹲在地上用指甲去刮粘稠的口香糖。她咬紧牙关，吃力地抬着满满的一竹筐垃圾，一步一步地挪下楼去，皱纹密布的脸憋得通红通红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打扫完宿舍楼的卫生，不敢歇息，抹一把汗水，匆匆忙忙地赶去写字楼，用吸尘器把一间间办公室吸干净，擦干净一张张办公桌，把桌上的办公用具摆放整齐，还要倒掉纸篓里的垃圾。忙完这些活路，张大姐还要去围墙边上清扫枯黄的落叶。十点多钟，她洗干净双手，赶去厨房帮忙厨师拣菜、切菜，一直忙到工人们下班。工人们吃饭后去宿舍午休，张大姐洗好碗筷，收拾干净饭堂才可以松了一口气。下午一点半，上班铃声响后，张大姐戴着破草帽，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蹲在草坪上拔杂草，豆大的汗珠就像下雨那样，一滴一滴掉落在草丛中。张大姐不但是厂里起得最早的人，而且也是厂里睡得最晚的人。每天晚上，办公室的文员们下班后，张大姐才去写字楼拖地、擦玻璃、熄灯关门。宿舍楼的熄灯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她才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回到狭小而低矮的宿舍……
　　 周末晚上，厂里的那些小伙子们，三三两两聚在宿舍里喝酒，一直喝到夜半深更。他们一个比一个的酒量大，提着酒瓶就往嘴巴里灌，一口气可以喝下去大半瓶。那样的夜晚，走廊上扔满了啤酒瓶，风一吹，乒乒乓乓地响个没完没了。早上，张大姐搬抬一筐筐酒瓶时，显得万分吃力，一步一喘，三步一歇。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子，我一下子想到了老家的母亲，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三两步赶过去，叫张大姐放下竹筐，帮着她搬下楼去。那以后的日子，我一见她干重活，就会搭上一把手。时间久了，张大姐对我一天天熟悉起来，也一天天热情起来，时不时给我一块西瓜或半把瓜子。有工人买了一些打工杂志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他们粗枝大叶地翻看了一下，就扔到了宿舍外面的走廊上。张大姐听说我喜欢读书，她把那些捡来的杂志，抹平翘脚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封面，用透明胶布小心翼翼地粘好缺口，再给我送到宿舍来。那段日子，我穷得身无分文，就靠着张大姐送来的那些杂志，度过了寂寞的时光！
　　 老板喜欢养些花花草草，不知他从哪里买来几条金鱼后，听说金鱼爱吃蟑螂，老板就请张大姐捉蟑螂喂金鱼，每月多给她几十块钱。张大姐高兴得合不拢嘴，眉头没皱一下就乐呵呵地点头答应了。有些姐妹就好心劝说，蟑螂满身都是细菌，细菌会传染人，千万别去抓，那几十块钱就不要了。张大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脸认真而严肃地说：“哎呀，你们不知道呀，那不是钱的问题。记得我刚来深圳打工那年，自己没有文化，一直找不到工作。我蹲在天桥上啃馒头时，老板从天桥路过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我欠老板的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呀！再说那几十块钱，也可以给上学的孩子买几本资料。”那以后的日子，张大姐就更加忙了起来，别人在午休，她提着塑料口袋蹲在饭堂前面的臭水沟边，守在潲水桶周围的石逢旁捉蟑螂。她那昏花的眼睛，睁得圆圆鼓鼓的，看到蟑螂就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一点一点展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按了下去。厂里哪里有蟑螂，张大姐就去哪里捉蟑螂，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好些办公室的文员，碰到张大姐捉蟑螂，不停地吐口水，夸张地尖叫几声，捂着脸慌忙闪开。张大姐上了年纪，有一次在地上蹲久了，腿脚发麻，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我把她扶起来坐在凳子上，帮她抓起了蟑螂。那个爬动着蟑螂的塑料口袋，装着的是一位母亲的苦，一位母亲的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母爱！
　　 我记得那是四月的一天，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眼看着就要掉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下班回去，爬上宿舍楼顶收衣服，看到张大姐蹲在角落里搓揉着红肿的双眼，叹着气想着心事。我走过去问她，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沉地说：“有个亲戚给我找了一份好工作，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家工厂了。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一点也舍不得呀！”听说张大姐找到了好工作，今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苦累了，我为她感到高兴呀！我急着粗门大嗓地喊了起来：“大姐，出门在外漂泊，找到了好工作可以多挣一些钱呀，你终于熬出头了，好人有好报呀！”张大姐没有说话，只是叹着气点了点头。我回到了宿舍，觉得张大姐的表情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头。我正靠在铁床上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没想到张大姐推门走了进来，她叫我去工厂旁边的巷道里，握着拳头咬着牙关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他拼了，我要去找老板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是小偷！总务科长是个畜生，家里的老婆一边带孩子一边照顾老人，还要种田种地，可他就只知道在外面沾花惹草。科长在办公室搂着人事文员亲嘴巴摸屁股，那畜生生怕我把他的丑事说出去，就逼着我辞工走人。我想走了也好，看不到那些脏事，眼睛干净一些。可想来想去，我不能走，那畜生糟蹋了厂里的不少女孩，我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你每天给老板送报纸去办公室，他信任你，你陪我去找老板，我要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老板听了张大姐的哭诉，顿时气得脸色发青，一巴掌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打电话命令总务科长立马赶到门卫室。那畜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到张大姐马上软了下来，浑身不停地发抖，大气也不敢出。还没等老板开口，这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家伙，双腿一软，跪在老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情：“老板，我错了，我错了，我今后再也不敢了。你看看，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人全靠我那点工资养活呀！我没有多少文化，离开了这里，再也找不到这么高工资的工作呀……”
　　 老板狠狠地踹了总务科长一脚，往他面前吐了一口唾沫，把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砸在他的身上，大声地喊着：“滚开！滚开！你这不要脸的家伙，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啦！”这时，那些看热闹的文员们，一下子围了上来，伸出双手紧紧地把张大姐抱住，许久许久都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