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天上黄沙，地上白马，沿着生命的弦子不停飞奔，在苦涩的夜，谁来聆听那一段岁月的喧哗？
　　
　　 （一）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中国天下大乱，东北更是如同一片瑟瑟的秋叶在凄风苦雨中飘摇。出身于武术世家的姚三海毅然放弃了学业弃笔从戎，站在东北陆军讲武堂的操场上，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澎湃的心潮。19岁的人生从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他抬头看着古老奉天城的天空，正有一群白色鸽子盘旋飞过，悦耳的哨音消失在那片深深的蔚蓝之中。父亲曾拍着姚三海结实的肩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的爷爷奶奶都死在日俄战争的炮火里。儿子，你一定要争气啊，学好本事，保家！卫国！咱们老姚家没有孬种！”他把身子挺得笔直，大声回答道：“请父亲大人放心，您的儿子绝不会给姚家脸上抹黑！”说到做到的姚三海没有食言，他训练非常刻苦，尤其擅长骑术。一把马刀舞得虎虎生风，神见神哭，鬼见鬼愁。尤其是腋下暗藏36枚断魂钉，那可是老姚家三代看门的绝学，讲武堂还没毕业姚三海就被少帅张学良钦点为贴身卫队长。然而，少年得志的姚三海却少了三分浮躁多了七分沉稳。想必这也是少帅所看重他的地方，凡成大事者必有超人的胆识和过人的本领。直奉战争二次胜利后，大帅张作霖主持北洋政府军务。为了彻底消灭异己少帅秘密派遣姚三海潜往江苏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伺机暗杀皖系军师素有“小扇子”之称的徐树铮。从此，杳无音讯。
　　
　　 （二）
　　 官督商办的益民公司专做鄂伦春人的生意，公司的马队从山外源源不断地运进来粮食、食盐、布匹、药品、烈酒、还有子弹，猎人们使用鹿茸或者貂皮以物易物。生意日渐红火，马队也不断壮大，从墨尔根（嫩江）沿着古驿站一路延伸到大兴安岭的腹部。坐落在呼玛河北岸的小山村----布拉格罕也空前的繁荣起来，村子东边是警察所，西边是小酒馆，坐落在中间一趟木刻楞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益民公司了。以布拉格罕为中心，辐射整个儿呼玛河流域。年轻的哑巴是公司里的马倌儿兼铁匠和兽医，他不仅要打造马掌，还要操心每天马队的草料。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凭借一双勤快的巧手很快就得到了掌柜和伙计们的认可。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哑巴的梦里总会出现宜兴竹海的风声，月光铺满整个镜湖的时候，那连绵不绝的竹影就会荡起记忆的浪花。偶尔细碎如云妹脆生生的笑语，渐渐隐没在摇曳的往事尽头。然而，此刻他却卧在黑龙江畔这冬夜的边缘辗转反侧，耳边哪里还有枕水江南竹海听风的柔媚？贝加尔湖的冷空气正翻越茫茫的外兴安岭一路奔袭过来。午夜梦回，窗外的雪沫子糊在北风巨人的鼻孔上发出呼呼的声响。三两声孤傲的狼嚎在山林间穿过，木刻楞里的温度也降至到冰点。哑巴披上老羊皮袄起身往炉膛里塞了几块松木柈子，功夫不大热灰里就爆出了几颗火星子，噼噼啪啪的声响敲击着耳膜。瞳孔里的炉火一闪一闪明明灭灭，当他抽完一袋烟后，木屋子里的温度已经升高了很多。三星偏西，冷冷地和他对视着，心里的轻叹就不由自主地钻了出来。“云妹，你在那边还好吗？”每到春暖花开的夜晚，俺都会在村边的小木桥上看河水里的月亮。这真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唉！他不由得想起这样的诗句了：“明月夜，短松冈，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岁月经年，哑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和云妹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只能默默蛰伏在北疆布拉格罕益民公司冰冷的马厩里隐姓埋名。可是，可是他的云妹早已经与他阴阳两隔，除了白龙这匹老马低眉顺眼表示亲昵之外，在这深山老林里谁还能够理解自己的苦衷呢？这苦就如泡在壶里的苦丁茶，喝上一口那滋味在舌尖上舒展的淋漓尽致。哑巴咂了咂嘴，又不由自主地陷入到那灌满翠绿风声的梦里。
　　 春风吹过沉睡了一冬天的山野，呼玛河醒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浮冰顺流而下。阳光里树木吐绿，野鸭子开始呱呱地炫耀内心的喜悦。小村上空的炊烟就格外地柔美，草甸上一匹红色的小母马正在啃食鲜嫩多汁的草芽。母马发情的气息，让哑巴再也控制不住手里牵着的儿马白龙。它哕哕嘶鸣着，挣脱了缰绳，直奔小母马而去。看到白龙嗅着母马的尿液扬起鼻孔的丑陋样子，哑巴在心里笑骂道：“白龙，你真他妈的是个大流氓！”春天是个发情的季节，小母马一动不动欣然地接受了白龙的求爱。当哑巴从一声娇喝声里猛醒过来，他的脸忽地变成了一块红布。鄂伦春姑娘别雅就站在身后，吓了他一大跳。“你的白马竟然敢欺负我的小红马？”两道凌厉的目光从那张微白的脸上射过来，哑巴急忙用手势比比划划地辩解着，意思是他的白龙和她的小母马交朋友呢，真的不是欺负。别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我们部落的一匹马病了，不吃草儿也不吃料。我和你们掌柜的说过了，想请你过去给瞧瞧。哑巴赶紧点了点头，一溜小跑牵过白龙让她带路。一红一白，一前一后，两个人骑在马上朝光秃山的方向嘚嘚跑去。别雅彩色布条做的头饰随风飘动，夕阳里像一面旗帜。白桦林里，达子香花开得正旺，大兴安岭春天的心事儿再也藏不住了，不如索性尽情的绽放，让山妖娆，让水荡漾。树叶的香气还存留在哑巴的鼻腔内，转过一座山峰，几架鄂伦春人的撮罗子就出现在视线里。他刚刚收回了思绪，别雅就跳下小红马，用鄂伦春话喊了几句。一位鄂伦春老猎人把阿尔潭引到一棵树下，一匹黄色的猎马正低着头乜斜着眼睛痛苦地看着他们。别雅说，阿爸，这就是从布拉格罕益民公司请来的兽医。哑巴走到马跟前，掰开它的嘴看了看，又用手拍了两下马肚子，心里顿时有了底。他打着手势告诉老人，意思是你的猎马没有大毛病，就是跑急了口渴又匆忙喝水导致呛到了肺子。兽医称这种毛病叫窜水，需要用新鲜的蒿草点燃后熏马的鼻孔，烟雾刺激肺部的收缩，窜进去的水就会慢慢流水来。无需用药，马的毛病就会自然治愈。
　　 别雅一边麻利地架起吊锅子准备煮肉，一边瞟着拿着蒿草熏马的哑巴，她寻思这回阿爸黄毛有救了，那可是老人家的心肝宝贝呢。说起这匹猎马黄毛的故事，怕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呢。有一回阿爸独自进山打猎，被野猪伤到了大腿，要不是黄毛把他驮了回来肯定就没命了。从那儿以后，黄毛就成了阿爸的恩人。所以这次黄毛生病阿爸急得火上房，看来真的要好好感谢一下哑巴兽医呢。吊锅子里的肉香开始弥漫出来，别雅围着黄毛欢快地笑着，黄毛也不再低头耷脑，感激地用嘴唇蹭着哑巴的肩膀。黄昏像一块巨大的琥珀，围坐在吊锅子的火堆前，阿爸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敬完火神后阿爸用桦皮碗盛满了都柿（野生蓝莓）酒，举到哑巴的面前说：“请你尝尝咱别雅亲手酿制的酒吧！”哑巴知道鄂伦春人的规矩，他双手接过桦皮碗用右手食指蘸着酒，上弹敬天，下弹敬地。然后一饮而尽，老猎人爽朗的笑声响彻山林。酒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吊锅子里的狍子肉还没吃上几口，哑巴就醉了。篝火摇晃起来，山岭摇晃起来，黄毛和人影都摇晃起来，他没想到这都柿酒的后劲儿如此凶猛。别雅嗔笑着说：“阿爸，你把这个大傻狍子给灌醉了。”老猎人仰脖喝下一碗酒笑道：“我的别雅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呢？哈哈哈！”别雅故作生气道：“阿爸，你在胡说什么呀？不理你了！”她跑到大松树下，用手扒开枯叶，清凉的沙土就露了出来。她连拖带拽把哑巴弄过去，让他的脸朝下趴在小土坑儿里，潮湿的凉气就渐渐地吸出了肚子里的酒气，这是鄂伦春人独特醒酒方法。看着身旁昏睡的男人，姑娘的心里竟然有微风拂过水面的感觉，细细的涟漪伴着夜色和均匀的呼吸轻轻地荡漾开去。
　　
　　 （三）
　　 大山褶皱里的小山村并不平静，随着货物和马队进山的还有外界的各种传闻。什么北伐了啦，辫子军啦，赤匪啦，都烟雾一样笼罩在村西的小酒馆儿里。伙计们随着商队进进出出，那些五花八门的见闻也就像长了腿儿的青蛙在烂泥塘里跳来跳去，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哑巴又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摆弄着他的马鞍子，像一个世外闲人，对眼前热热闹闹的场面视而不见。一个个黄铜泡钉把马鞍子装饰得灿烂夺目，他这漂亮的手艺无数次得到公司掌柜夸赞。经他手制作的马鞍子就成了马队里的抢手货，人人都为拥有一个这样的马鞍而感到自豪和骄傲。哑巴也比比划划地表示高兴，他总是乐此不疲，有求必应。其实哑巴的心事都藏在他梦里，藏在一个个金光闪闪的铜泡钉上，乒乒乓乓地一锤一锤钉下去，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睡得安稳些。同时他又是个几乎被人忽略的人，大家只有在需要马掌马具或者牲口生病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夏夜，伊勒呼里山沉睡得像一块铸铁。半块月亮锋利地勾在屋檐上，马厩里独有的气味透过窗户，哑巴又一次失眠了。与云妹分别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和云妹是在一次特别行动中相识的。依旧是月黑风高夜，他悄悄潜伏在萧县的一所大宅院外，突然，一个硬梆梆的枪管就顶在了他的后腰上。心中暗叫不好，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可是对方丝毫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就迅速的下了他腰间的武器，被几个身影挟持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由于眼睛被黑布蒙着，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终于在一所民居里停了下来，他才发现背后那个人竟然是个漂亮的姑娘，目光冷冷地站在一旁。对面一个身材硬朗的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哑巴看到自己身上的证件都被搜了出来摆在桌子上。年轻人示意女子放下枪，开口说道：“误会了，这个人不是国民党特务，他是奉天的东北军叫姚三海，也是少帅张学良的贴身卫队长。”随即便热情地让他就坐，说差点儿错杀了朋友，请姚队长原谅云云。原来这个干练年轻人就是宜兴中共地下党的领导人潘汉年，通过潘汉年的介绍姚三海知道劫持自己姑娘叫云妹。几天相处下来，姚三海对共产党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和了解。潘汉年告诉他，狡兔三窟的徐树铮根本不在老家，外线的同志错把姚三海当成了特务，所以才有了前面的一段插曲。姚三海原本就厌恶了奉系军阀的亲日行径，加之自己的爷爷奶奶都死在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下，与潘汉年云妹等共产党人的接触后让迷茫中的姚三海找到了奋斗的方向和灵魂的归宿。铁锤镰刀的党旗下，姚三海庄严地举起右手，从此脱离东北军接受了中共的秘密培训成了一名隐秘战线的新兵。
　　 半年后云妹接到上级命令，假扮富商的小妾前往香港执行秘密任务。分别前夜，她紧紧依偎在姚三海的胸膛上说：“海哥，我就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姚三海说：“我何尝不愿意云妹留在我的身边，保护你，珍惜你呢？可是，为了革命，个人的爱情又算得了什么？云妹，你要好好珍重，我等着你胜利归来。”半年多的相处让两颗年轻的心贴得更紧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比欣赏、尊重、理解更重要的呢？想到此处，姚三海搂紧了怀里的云妹，窗外的秋雨稀稀落落敲打着竹叶，良宵苦短，秋雨绵长。云妹轻轻地说：“海哥，要是每一更天都像闰月一样该多好呀，那样我们就会多出一更天时间在一起。”他应了一声之后，二人无语，相拥。无情的现实就这样把一对恋人分割开，姚三海不禁有些英雄气短。某日，潘汉年沉痛地对他说：“云妹同志在香港的一次行动中牺牲了！”姚三海顿时懵了，我朝思暮想的女人就这样没了？他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不能！潘汉年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头说了一句珍重！云妹同志没有给组织丢脸。姚三海同志希望你能够化悲痛为力量，云妹的血，绝不能白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两行热泪顺着姚三海英俊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双拳紧握，一座可怕的火山正在他体内喷涌着炙热的岩浆。一个冲动的身影奔跑进竹海深处，他扑倒在地上无声地耸动着肩膀。云妹！云妹！我的云妹呀！月亮再也不忍看着这个悲痛欲绝的男人，默默地躲进了云层里。风过，竹海刷刷地响着，姚三海分不清哪一声才是云妹的声音，他像一匹孤狼，独自在月下竹林里舔舐着流血的伤口。竹林外，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说：三海同志，对不起，请原谅我。翌日，姚三海再一次消失了，无影无踪。
　　
　　 （四）
　　 九月初，丰饶的大兴安岭捧出了醉人的山果子。黑亮的稠李子像一颗颗珍贵的黑玛瑙，透明的山葡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山丁子羞红了脸蛋儿站在枝头翘首顾盼，都柿甸子里的果实带着薄薄的白醭儿。百灵鸟一样的别雅就和部落里的小姐妹们飞进了大山，采集野果是部落秋天里一项重要的工作，每个的心里都透着甜甜的酒香。谁能不醉呢？一想到哑巴醉成狗熊的样子，别雅都会忍不住笑上一阵。心里想，那个大傻狍子真是有趣儿，也是在他喝醉的那个晚上，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哑巴昏睡中居然含含糊糊地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云妹。布拉格罕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所以让别雅感到万分的诧异。俗语云：皮裤套棉裤，必然有缘故。别雅的心，忽地又沉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