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丽让她大哥在医院里陪着，说自己饿了，出去买点吃的就回来。大哥把她推出病房，“去吧，快去，我在这陪着志刚说说话，尽管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明丽嘴角一抽搐，像笑也像哭，拎着挎包匆匆走了。
　　 外面的阳光好得令人感恩，明丽在医院大门口站了一会，心里空空如也。她真希望就这样一直空空下去。一辆公交车驶来，明丽看也没看，就跳了上去。有一个靠窗的位置，太阳可以暖暖地照到。明丽抱紧双臂，万事不管先睡一觉。终点站到了，司机叫醒明丽。她不知道是在哪里。
　　 太阳光偏斜了一些，冷与痛像退而又返的潮水，在心里再次涌起。明丽叫了部的士回家。开门，关门。从包里翻出那张诊断书，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开始嚎啕大哭。
　　 曹志刚得了胰腺癌。胰腺癌是癌中之王。他才四十六岁。
　　
　　 二
　　 明丽和曹志刚年轻时也是打闹夫妻。为曹志刚在钟表厂赚头少，为曹志刚打麻将老喜欢和女人开玩笑，为争抢曹志刚父母家拆迁的房子——明丽已经得了钱，说好拆迁后的房子是给弟弟曹志明的，但房子分下来，明丽突然反悔了，她既要钱也要房子……曹志刚容忍了明丽半世。每回打闹起来，提离婚的都是曹志刚，每回明丽都是硬邦邦地顶回去，“离！你不跟我离婚你是乌龟王八蛋！”每回曹志刚都当乌龟王八蛋。
　　 前两年，明丽割了阑尾。上海女人作也是天性。很寻常的小手术，明丽却当自己得了绝症。她扑在曹志光手臂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明天我手术台上去了，下不来，你就称心如意了……”曹志刚说，“别瞎说，要死一定是我先死……”
　　 回想往事，明丽肠断。她给女儿嘉敏打电话，一字一顿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给你爸爸治这癌中之王！
　　
　　 二
　　 曹志刚做手术前一夜，明丽笑着告诉曹志刚他得的是胆囊炎，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和她那年割阑尾差不多。说完她又后悔自己不该故意那么使劲假笑，太明显了，就收了笑意，眼圈却红了，又赶紧垂下眼皮。好在曹志光一向傻。嘉敏风风火火推门进来，说，医生都打点好了，又先哭起来。曹志刚说，“干嘛干嘛，咒你爸死啊，什么大不了的小手术，你爸我可是当过兵的……”反而一番说笑。
　　 曹志刚术后情况良好。明丽辞了职，也不打麻将了。嘱咐女儿每天都回家。明丽每天早上天明即起，用粳米给曹志刚熬粥，又将各种粗粮细做，到处去买野生甲鱼熬汤，说是抵抗癌细胞的。明丽还定时给曹志刚量体温，定时督促他午睡，定时陪他散步。散步时，明丽牵着曹志刚的手，看他脸色红润，笑声朗朗。她觉得诊断也许是个错误。或是奇迹真的被自己创造。那是明丽终生难忘的美好日子，比和曹志刚二十几年婚姻当中任何一段都好。
　　 九个月后，曹志刚开始出现每天黄昏低烧。明丽拖了几天没去医院，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反而是嘉敏，对她说，“妈，你想让爸多活，就赶紧去医院！”
　　 癌细胞扩散了。
　　
　　 三
　　 这次，曹志刚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医生问要不要二次手术？明丽问二次手术会活得更久吗？医生说活得更久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曹志刚喊疼，这里疼那里疼，浑身疼。半个月就瘦得脱了形。明丽看着曹志刚挣扎，出神说不出话来。曹志刚不疼也没睡着，忽然拉着明丽的手说，“我想好好活着。”明丽说，“我也想你好好活着。”
　　 “不！你想我早点死，快点死！”曹志刚竟然声嘶力竭咆哮起来。
　　 明丽吓了一跳。医生说，后期病人的脾气会变得越来越坏，越来越古怪。
　　 “他这样，要多久？”明丽忍不住问了医生这个问题。
　　 医生看了明丽一眼，说，“看病人体质的，体质好就拖得久一点。”又问明丽是否进行保守治疗，不保守治疗的话，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保守治疗就是每天给病人挂各种营养液，打各种止痛针，让他在生命烛火熄灭的过程中少受一些痛苦。
　　 保守治疗一天的费用两千多。
　　 “保守治疗的期限大概是多久？”明丽又问。
　　 “不是告诉过你，要看病人体质的么？”医生横了明丽一眼。她有些羞惭地低下头去。
　　
　　 四
　　 曹志刚在医院里保守治疗了三个多月，成为一具呼吸微存的干尸。
　　 起先是明丽和嘉敏轮流值班。翻身，喂食，擦身，处理屎尿。曹志刚常常看着明丽胡说，“你想我早点死，我知道，你想我早点死……”明丽看着他变形的脸，有片刻的恍惚，她觉得曹志刚其实已经死了。终于请了护工。一直不请，并不是舍不得钱。
　　 明丽给嘉敏挂电话，她有一周没来医院了。“你在哪里？”明丽问。嘉敏顿了一顿，说跟新男朋友在一起。电话两端都沉默着。然后明丽说，“啊，那好。”自己都快受不了，何况是女儿。能通过别的方式释放压力是好的。明丽洗头洗澡后，约了一场麻将。在麻将桌上时，她觉得这就是从前的日子，曹志刚应该在家里炖汤。打麻将的时候，对面老王一直给自己放铳，又踩自己的脚。麻将结束，明丽赢了钱。曹志刚还在医院里，不是活着，是还没断气。大梦方醒。明丽不想回家，那空荡荡的屋子里住着曹志刚早已离世的灵魂。明丽跟着老王走了。由着老王在她身上捡便宜似地动作着。明丽心里很空，但下身超级湿润配合。
　　 第二天，明丽又坐到了曹志刚的病床前。曹志刚看着明丽，说“我山洪爆发了。”明丽喊护工。曹志刚说，“你给我收拾。”嘴里喷出腐味。明丽说“好”。搬动曹志刚时，觉得他轻的像一根草。肚子倒是大起来了。
　　 医生说，“有腹水了，回家吧。”明丽又问，“回家要多久？”
　　 医生几乎生气了，“回家你打开窗户把他干晾在床上，一天就够了。”
　　
　　 五
　　 还是开了很多药。没用。但是安心。还是请了护工。明丽又去打了几次麻将。又跟老王回了几次住处。嘉敏偶尔回来，在曹志刚床前站一站，就出去了。“妈，房间里味道很重。”
　　 明丽说，“没办法的。”嘉敏说又换了男朋友。明丽一抬眼，半天，“哦”一句。
　　 十七个月了。
　　 曹志刚咳血了，又进了医院。医生说，就这几天吧。明丽快没钱了。也松了一口气。床上的那一把枯骨，应该早就不是曹志刚了吧？他什么时候走的呢？
　　 医生说，“看情况，今天黄昏前病人要走了。”明丽和嘉敏赶紧招呼护工给曹志刚擦洗换衣服。但晚上八点了，曹志刚都没断气，反而清醒了，气色很好，说要吃西瓜。明丽让嘉敏去买，嘉敏瞌睡得不行。明丽只好去买了，心里说医生怎么不准？
　　 夜里三点，曹志刚断了气。明丽和嘉敏看着曹志刚的脸唇上的红色慢慢褪尽。互相看一眼。似乎解脱，不免惭愧。赶紧送了太平间。
　　 给曹志刚做了五七，明丽从微信上看到说人死后要六个小时之后，所有知觉才会全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