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命运注定你的诞生，如果末日始终没有发生，不要等到来生，让此时此刻，能不虚度此生。——五月天《第二生命》
　　
　　 （一）
　　 吃过晚饭，我依然挺着大肚子到解放公园去散步。今年的梅花比去年早开近一个月，一树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妈的电话，她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说：“你姐家的孩子生病住院了，幸好送得早，不然得做开喉手术。医生说体内白细胞多，严重的话，怕后期会是白血病……”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这是姐第二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已经在上小学四年级，在姐夫家一再想生个男孩子的要求下，已35岁的姐要了这个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儿子，但愿他能延续赵家的香火。
　　 我能想象此刻姐守在四个月大的孩子病床前，哭红了眼睛的憔悴。如果没有这个小家伙，姐现在应该在做美容、或者在逛街去淘件皮草过春节。
　　 “你一直不赞成你姐再要一个孩子，说一个女儿就很好，如果当初听你的就好啦，现在元旦后全面放开二胎了，这孩子又没赶上好政策，要罚六万，到现在还没上户口呢。”妈还在电话那端继续说着，我没继续接下话，默默祈求姐的孩子平安无事。
　　 希望在没实现之前，是一种祈盼的幸福。在希望变成现实后，这种幸福感会在现实的践踏下消失殆尽……
　　 “妈，如果当初你不要我，或者不要弟弟，这一辈子你和我都不会遭受这么多磨难……”我知道这话必定会深深伤害到妈的心，可话说出口，我竟如释重负，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这世上，如果有“如果”该有多好。在妈一声叹息后，电话两端陷入了沉默……
　　
　　 （二）
　　 1986年农历二月，寒气未歇，我出生在湖北荆州的一个小村里。出生的当晚，因为又是女儿，爸一夜未眠，在厨房里抽了一地的烟，煤油灯弥散的烟雾熏得眼泪直流，他也执拗地不肯回房间去看我一眼。我满月那天，爸给家里新添了一对木水桶和一副扁担，并写上了我的名字“张红利”，说以后一看知道是哪一年添置的。
　　 那时政府规定，农村户口若头胎是个女儿，要等五年之后才能生第二胎。五岁的姐姐很是懂事，已不需要爸妈太多的照顾。而我自出生后就知道哭，爸只要听到我哭就烦躁得很，干脆就叫我“好（hào）哭佬”。妈在苦等五年后生下我，又是个女儿，让她在这个家，在周围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一天，妈抱着几个月大的我去后屋大妈家玩，我在妈的怀里往大妈家的桌子上爬，桌子不稳，我吓得赶紧钻回妈的怀里，妈赶紧抱起我。大妈见了说：“你家新装修了下是不错哦。哎，你看我家连个吃饭的桌子都不稳……再不稳，我就让两个儿子顶住。有儿子，就不怕桌子摇……”妈听完抱着我匆匆离开，心犹如针扎般地痛，没有儿子的耻辱感占据了她的整个意识。从此，“生儿子”，便成了妈的全部人生梦想，也成了妈对自己人生的一个圆满交代。
　　 在那个基层政府对计划生育抓得流血要命的时代，村里的墙上和村口的宣传栏里到处都是“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的标语。
　　 终于在我八个月时，妈怀孕啦，从妈怀孕的状况看，应该是男孩。就在一家人无比憧憬着我们张家要添男丁的时候，妈怀孕的消息犹如一场瘟疫迅速在村子里蔓延开来，乡政府计生部门到家里来做思想工作，带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白胖女人一进门就说：“生那么多养得起么？直接把孩子刮掉流产，不然要我们动手就没那么舒服。”一家人都害怕啦，妈开始一家亲戚一家亲戚地躲，宁可不回家也要保住这个张家的儿子。
　　 一天晚上，妈偷偷回来看我们，晚上10点多，家里闯进了三四个人，强行把妈带走。第二天早上天下着雨，妈在爸的搀扶下几乎是被拖着进了家门，爸红着眼咬着牙把妈放到床上，姐边哭边帮妈脱满是泥巴的鞋袜，妈看到姐哭后说了一句“弟弟没有了”，就翻过身背对着我们，全然不顾我在床边一声声喊着“妈妈”，全然不顾屋上的瓦被老天爷的眼泪砸得霹雳巴拉地响。
　　 半年后，妈又怀孕了。又一次逃离后，妈又一次被抓到被迫流产。不同的是，在这一次被抓之前，那帮人找不到妈就牵走了家里的大水牛，还把家里的柜子都给砸个稀巴烂。一家四口人活下去都是一个难题，好在这时爷爷退休，爸接班去城里混了个公家的职位。
　　 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可以结束这个家庭所有的悲剧。我的存在，显然是个累赘，为了能家里能有个男孩，爸妈决定把我送给姨妈家。到了姨妈家，妈要走，我拽着妈的衣服不松手，哭着喊：“妈，我要回家……”任凭我的眼泪和着鼻涕蹭得衣服上到处都是，妈也不管，狠心扭过头远去了，我在姨妈的怀里绝望地挣扎着哭喊，将她的手臂都咬破了，她也不肯放我下来……
　　
　　 （三）
　　 在一声“刘红利”的呼唤声中，我开始了在姨妈家的生活。姨妈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两个儿子已近成年，一心想有个女儿能贴心。只是在姨妈家，我不敢多说话，也敢哭闹，我毕竟是个外来的种族，他们犹如怪兽一样将我抢夺了过来，剩下的恐怕就要把我撕碎了吃掉吧。想回家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就像气球一样一天天膨胀，当膨胀到极点爆炸后，我便坐在姨妈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望着通往村口的大道痛哭，谁也哄不住，我难过的是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妈还要不要我……
　　 妈来看过我一次，看到她的那一眼，我上去伸手要她抱我，哭着说：“妈，我要回家，我会听话……”妈摸着我的头说：“在姨妈家里的有好吃的、好玩的，等你有弟弟后我一定来接你。”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答应，她却只是掉着眼泪将我搂得更紧。
　　 回家之后，每次妈看到家里水桶和扁担上我的名字，都会难过地想起我，可是她却不能再去看我。她对外称，她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了，另一个女儿已经过继了，不再姓“张”了。
　　 妈的身体很是虚弱，为了让妈能生出儿子来，奶奶找了很多中药和偏方，吃鱼的苦胆，野芹菜根煮水喝等等。妈每次都吃，有时吃完就吐，甚至会昏睡。不过，药再苦，也比不过心苦，妈每次怀孕不久就会自然流产，而爸在城里工作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在我五岁那年，已经连续流掉七个孩子后，妈已经绝望了，她只能拼死一搏，再次怀孕时，从确定自己怀孕的那天，她就卧床不起，甚至不敢洗头，不敢洗澡，几个月不出门，她拼命地吃以维持孩子营养的供给。奶奶和姐姐每顿将饭菜送到床边，深知这个孩子对张家和妈的意义。生产的那天，她已近没有人样，长期不见太阳，蜡黄的脸被一头蓬乱且窜出白的蒿草包围，当160斤的体重终于产下了我那7斤的弟弟，看到弟弟的那一刻，她顾不得月子里不能落泪的禁忌，发泄着这么多年经受的苦难，大哭着说：“张家有儿子了，我老了以后也有指望啦。”似乎此刻她死也足惜。
　　 弟弟两岁的时候，七岁的我回到了家，回到了妈身边。一个傍晚，我和弟弟在屋后追逐，突然后屋的一只大狗跑过来冲着我的大腿咬了一口就跑开了。周围邻居看到了大叫，妈听到声音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我腿上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吓得抱起我，嘴里不停地说：“怎么办？怎么办？”在周围人的提醒下，她抱着我往村上头的医生家跑去，我仰着脸在她的怀里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着，就像儿时她轻摇着裹在襁褓里的我，蓝天、灰屋、黄草垛，都旋转似地闯入我的眼帘，让人心生惬意。妈边跑边哭，眼泪落在我的脸上，我没哭，因为一点都不疼。那是我的意识里，第一次与妈如此之近，第一次感受觉得妈还是爱我的，如果可以，我宁愿被多咬几次，宁愿在她怀里多躺会儿。
　　
　　 （四）
　　 爸有半年没回家了，我都忘记爸长什么样子了，弟弟也总在家缠着妈念叨想爸爸了。于是暑假，妈带着姐姐、我和弟弟一起去城里看爸。平生第一次坐上大巴车，我和弟弟在车辆连接处跟着大巴车行进的节奏摇头晃脑，畅快极了。我把一路看到的景色和大巴车的构造深深地记在脑海里，等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周围的同学们，因为他们可没有谁进过城呢。下车后，走了好久一段距离，望着这座城市的高楼和红绿灯，我牵着姐姐的手兴奋地说个不停，妈却一脸的心事忡忡，一路无话。
　　 终于到了爸的宿舍，他应该是上班去了，没在，却见到了一个大约和爸有几分相似四五岁的男孩子在门口玩。妈领着我们仨不敢进门，这时有个瘦小的身材裹着一条连衣裙的好看女人拿着瓷脸盆出来晾衣服。妈将弟弟放下来，鼓起勇气走上前问：“这是张刚的房间么？”好看女人怔住了，有些尴尬地放下瓷脸盆，把我们领进了房间，桌上放着一张爸和这个好看女人以及门口那个男孩的照片，在一瞬间，大家似乎都懂了。妈拿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妈出发前特意换过的长袖和长裤裹着臃肿的身子，在房间里闷出一股浓重的汗臭味，一头短发枯黄而凌乱地耷拉着，她将弟弟抱在身上，为他整理好衣服说：“爸爸下班回来后，你一定要乖乖的，不要惹他生气，爸爸如果生气就会不要你啦。”弟弟在妈的怀里连连点头说：“我一定乖乖听话。”十三岁的姐靠在妈旁边坐着，低着头不说话，强忍住要流出的泪水，红着眼仇视这个房间里的炎热和污浊。好看女人从我旁边走过时，身上有股好闻的香皂味，我喜欢这种味道，也喜欢这个好看女人。
　　 午饭时，爸下班回来了，见到我们没有意外，也没有兴奋。他带着两个妈妈和她们的孩子们一起去外面的饭店吃饭，当大家都围坐在桌子旁时，我和弟弟特兴奋，我拿着漂亮的小白碗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感叹，这吃饭的碗怎么可以精致得如此无可挑剔。结果不小心，碗摔碎在地上，我躲到妈身后，吓得大气不敢出，爸瞪着我，冲着我冒出了一句：“蠢货！你永远只有坏事的份！”爸叫服务员上半斤米饭，妈坚持要一斤，说半斤不够吃。爸无奈只好同意，吃过一桌子菜后，一大盆米饭端了上来，我们撑破肚皮吃，也还剩一大半没吃完。爸不耐烦地看着妈嘟囔道：“都以为吃饭不花钱呢，都以为养活你们很容易哦。”那时的我，完全沉浸在美食的诱惑下，全然没注意妈基本上什么都没吃。
　　 回来不久，一天我无意翻看姐的日记，却发现她记下了那天进城的一幕：“当我看到门口那个男孩的时候，突然觉得妈这么多年就是一个笑话。”我不懂姐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爸妈离婚。
　　 妈带着我们仨在农村生活，一家人全靠妈种地来维持。青黄不接的三月，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妈就骑自行车扛一袋小麦去街上卖，换回一家人的半个月的菜钱。冬天，一颗白菜，几个白萝卜加点猪油炖就是一餐美食，四个人围着煤炉吃饭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那年年关，亲戚家的大哥结婚，宴请三天，我们和妈一同前往。两天后回来，妈发现家里养了一年的那头大肥猪倒在了猪槽边上死掉了。妈打开猪圈，一个人神情凝重地蹲在猪圈旁边呆了许久，直到我去叫了两回，她才红着眼睛回到屋子里，喊三叔过来一起把猪拖到小池塘边上的臭水沟埋掉。之后的好几天都不见妈脸上有笑容，我们跟着不敢多说话，妈本一直指望着这头猪过年能卖个好价钱。那年春节我们过得很惨淡。
　　
　　 （五）
　　 初中毕业后，我就和同村的大嫂一起到广州打工，制衣厂流水线的工作让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财富之间的差距和人情的冷暖。妈一个人在老家固守着，妈在，家就在。妈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常犯病，身体虚弱得厉害，不能受刺激，她所有的药都是我给买的。弟弟高中成绩很差，几次向我提出不想让大学，我和姐的坚决不同意，他最终也只是上了一个大专。
　　 有一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家，妈接通了，她一声“喂”，我便听出了不对劲，在我的追问下，她道出了原委：“你弟回来啦，刚在你姐家店子里，又找我要钱1000块，说是在学校交了女朋友，下个月过生日。你姐说，800行不行，他立马拉下脸。我看不过去，就说‘有本事你自己不会去挣啊’，他摔下包就走，我去拽他，他把我甩开跑了，我倒在地上就哭，你姐也哭，他自己就这么饭都没吃就回学校去了……看来等我老了，是指望不上你弟了，还得指望着两个女儿啊……你说我这一辈子是造的什么孽啊？”我的鼻子一阵酸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和妈就这样，在电话里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哭了好久。
　　 2006年底回家过年，后村的一个大我三岁叫元飞的男孩子，托村里人上门给我提亲。晚上，妈到我的房间，做我的思想工作：“上哪找这么好的家哦，我们家条件就这样，有元飞这样的家庭你就知足吧，你日子过好了，我也就安心啦。”我现在20岁了，确实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只是我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的男孩，只是欣欣然地记得，十岁那年，姨妈家的大哥弹得一手好吉他，与河对岸村里的漂亮女孩谈恋爱。第一次见到漂亮姐姐，才发现一个恋爱中的女子可以如此幸福，我甚至憧憬着自己的将来也会出落得和她一样美，然后也会得到一个那么帅气男孩子的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