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还上小学。那时候，国家的媒介传播还很落后。在民间，在城市，一个大院几百户人家，只有两、三家个别有钱的人家和当干部的家里才有电戏。报纸也是，一个院里也就有那么一两个科室的、当老师的，他们家才有报纸。那时候，小孩子学来的，听来的东西，还是传统的言传身教。不管在哪里，只要有人讲故事，都会围着很多人听，甚至忘了回家，忘了干家务活，忘了吃饭。
　　 当年父亲是个木匠，因为有病，休了几年病号劳保，后来，家里生活太困难，又回厂要求上了班。厂领导很照顾他，没让他回木匠房，因为那时候的匠人，大部分的工作还是重体力活。让他到厂基建科去领着民工干活，因为他有技术，对于盖房子一些土木技术也都会，这样光指挥着民工干，自己就轻松多了。
　　 青岛是个山地形成的城市，靠海的地势都比马路低得多。父亲所在的造船厂和我们院紧挨着建在海边上，他们厂是顺马路边的人行道进厂大门口，然后下个大长坡才能进厂，我们院也是，顺人行道进院大门口，也是下个大长坡才能进院。
　　 厂子里因为基本建设的需要，从农村招来一批民工在基建科，有我父亲领着他们干活。几十个民工来青岛以后，就在马路边人行道上接着造船厂的外墙盖起了几间临时大砖房，外墙也没抹泥，全漏着红砖，里面是大通铺。住在这里靠着厂子也近，离我们院也最近，他们都到我们院里的厕所上茅房。
　　 那年头还是集体制，他们出来到城市工厂干活，是让村里的人羡慕的、难得的好事。那也得是和队长、村干部关系好的，不然也捞不着来。
　　 过了不长时间他们知道我们家就住在这个院时，晚上就常来玩，也帮着干家务活。也有来跟父亲学木匠技术的，那个年代不管是城市的，农村的年轻人都愿意学木匠、瓦匠这门技术，因为这在当年很实用，也是长久的养家糊口的手艺。当然，也有的回家时，带来的花生、地瓜枣、新鲜苞米面送给我们家。那时候，我们家也困难，粮食不够吃，也真跟他们沾光了。父亲是个实在人，说什么也不要，因为他知道农村更苦。可让来让去让不过他们就留下了，他心里过意不去，就在工作中尽量给他们争取把活干得快，干得好，当官的又能顺利的通过，这样再多干些，多挣些。
　　 当年，我们家因为生活困难，街道上照顾，在服务站拿回网线来，在家里干手工活，结网。姐姐们放了学就结网，上梭子是我的活。我虽然上梭子很快，但因为供她们几个人结网，有时候也把我忙的够呛，甚至必须上的梭子供上结网才能去吃饭。
　　 他们常来，我就找了一个窍门，教他们上梭子，很快他们当中，有几个学会了，这样他们就坐在我的铺上一边说话，一边上梭子。在他们说话中，知道这帮来厂里干活的民工是城阳公社的，就是现在的青岛城阳区。当年，城阳属于即墨，是农村也是我母亲的老家。
　　 一天，常来替我上梭子的人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母亲过来看着他问：“你是不是有个舅在青岛？”
　　 “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长得像。”
　　 后来说起来，她的管我母亲叫姨，她是我母亲‘替头姑’的外孙。什么是‘替头姑’母亲大概的给我们讲了：当年她们家老一辈很有钱，也是书香门第。她的亲姑就和一家和她家世家友好的孩子定了亲，快到结婚的日子了，她突然死了。因为两家是世家友好，愿意结亲，就又帮着男方找了另一家的女孩子替上。这家女孩子家也和他们两家关系都很好，门户也对。这样这个女孩子嫁过去后，就拿我母亲家当娘家，只要是回娘家，就到我母亲家来，和自己家的亲闺女一样，这就叫做‘替头姑’。民间有很多风俗、习惯，虽然没有史书记载，或地方志，但也很长时间的在历史上，在某一地区存在过，不过，后来随着历史的变迁又消失了，这同样属于民俗学。具体是怎么形成的，用那些文字表达最正确，我也不知道。当年就是听大人说话时问了一点，后来因为写各种小说，才知道：这里面的详细内容和一些方言，该用什么文字表达，都是难点。有很多口语查字典、词典也没有。好在笔记小说，不是小说，不是演义，更不是杜撰，而是如实的记录。
　　 如实的记录就不会像小说写的那样的合情合理，也不会像演义写的那样惊心动魄，更不是杜撰写的那样天花乱坠。如实的记录，就是记录一种存在现象。存在现象不管你怎么看，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觉得符不符合常理，不管你用什么尺度来衡量，它都存在于宇宙人世间。合理的合不合理的都存在着，这就是微妙复杂的自然社会。
　　 我以前长期做过服装样板师，服装结构，特别是女装的省道转移是一门精湛的技术，按常理，服装的省道转移，只能是合理的，把多余的量转移到需要的地方，或转移进另一个省道里，这是最正确也是最好的方法。可有些高级女装，在设计的时候，就给你把这些正确的道路打断了，但还要表现出这样好的效果，甚至更好！这样就需要把省道不合理的，甚至是扭曲的，也可以说是常理不允许的情况下，转移或消失在隐蔽处，使它达到比合理的更美的效果。一加一不等于二，有时候具有更高的智慧。我在长期的衣服样板制作中深有体会。这同样是一种存在现象，有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笔记小说就是如实的记录了比这更奇特的，更是不可思议的一些事。
　　 小说可以虚构，演义可夸张，杜撰可以胡编，笔记小说来自真实。小说是未必有其事，但必有其理；笔记小说是未必有其理，但肯定有其事。
　　 好，‘替头姑’这件事咱基本上说明白了。下面咱接着写小说：这样一认了亲，他来我家更勤了，父母也常让他来我家吃饭。我有了个表哥也很高兴。有一天晚上在我家喝水说话时，他讲了一件事：
　　 表哥的爸爸是他村的小学教师，会画画，还会拉二胡，在公社里都很有名气。那天下午快下班了，他在公社里一个当文艺干事的初中时的同学来找他，说公社来借他去公社里帮着画一个大影壁墙，是一幅毛主席画像。和学校领导说好了，晚上就去他家吃饭、喝酒，老同学叙叙旧。吃了饭喝了酒天也很晚了，说好了让他第二天就去公社，他同学就先回公社了。
　　 他这个同学虽然能喝，老同学见了面，也喝了挺多，但没喝醉，虽然是天黑了，还是骑着自行车往回赶。出了村， 拐上大道，觉得今晚的大道不算黑，而且，越往前走越通亮。他就加劲的蹬车子，加快往回赶。越往前跑，感到前面的路更是通明，他心里感到有点怪：怎么跑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到地方？按这个速度，早该到家了。心里又想：这也不对呀，来的时候拐了几个大弯，怎么这会就是一条通直的大道。他还觉得耳边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乱叫。想到这里，他的酒劲也彻底过去了，心里也有些清凉了，就想下车子歇会，抽支烟再走。等他下了车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点上烟一看，吓了一跳！眼前根本就不是什么通明的大道，而是一条崎岖的小路。亏着住下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一条很深的大沟，掉下去就没命了。这下他心里明白了：他是碰上鬼搭墙了。今晚上自己多喝了些酒，让鬼给迷住了。这是自己不该死，差一点就把命搭上了。
　　 九四年夏天，我去内蒙我对象家住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她爷爷七十多了，不过老头身体很棒，能吃饭，能喝酒，能干活，看问题很透，是个正直精明的人。听说他武术练得很好，年轻的时候，三个五个的人，一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年，因为我对象她大弟弟结了婚，家里就在后街西面，离着老屋有一百来米的地方盖起了新房子，等全收拾好了，就搬过去，这边屋就留给她大弟弟、弟媳妇住。白天、晚上就让她爷爷过去看着。有一次，后街有个邻居找老头有事，知道他在新屋看门，就过来找他。进了院一看没有人，又进了屋，一看也没有人，就大声地喊大爷。老头一答应，把邻居吓了一跳！只见他头冲下，两腿倒挂在房梁上。从那以后，屯子里的人更知道他功夫真是厉害。有几个年轻人，买上礼物，软磨硬泡要跟他学武术，他说什么也不教。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好打仗，学了本事怕去打人，不教！
　　 初夏，天特别长。饭快做好了，娘打发我对象的大弟弟，去后街叫她爷爷回来吃饭、喝了酒，晚上再回去。大弟弟去了，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回来，娘急了，正想打发烧火的老妹子再去找去，正这时，大弟弟回来了。娘赶紧问他，你咋才回来？大弟弟说，顺道去后街老王家玩啦。娘看着他的身后问：“你爷爷呢？”
　　 大弟弟说：“我爷爷早回来啦。”
　　 娘说：“哪有呢，你这孩子，就是贪玩，你到底叫没叫他？”
　　 大弟弟说：“我先和他出来，看着他往回走，我才去东头老王家，他应该早回来啦。”
　　 娘问：“他走哪疙瘩？”
　　 “西边那疙瘩。”
　　 “你哪？”
　　 “我从东边老王家那疙瘩回来的。”
　　 娘摘了围裙就要去找。正在西锅上炒瓜子的我对象说：“娘，你过来炒，我走得快，我顺西边找去。”
　　 过了不多会，她领着爷爷回来了。大家赶紧烫上酒，端上菜，问她，爷爷怎么啦？她讲了刚才爷爷的事。
　　 爷爷从后街往前街走，走到中间突然看到没有道了，就拐了弯，走走看看跟前又没有道了，就又转弯，就这样来回的在原地转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她去叫时，看到爷爷正累了，坐在道边上，一颗放倒的树干上想歇歇。她赶紧过去叫爷爷，这时候爷爷一看，这条道又有了，就跟她一起回来了。
　　 娘把话接过去说：“你爷爷这是碰上鬼搭墙了。”又和我岳父说：“你今天晚上叫他少喝点酒，你把他送到后街去吧。”
　　 我们这些小辈都愿意问这样的事，我吃着饭问：“娘，这里真有这样的怪事？”
　　 娘说：“刚才，你爷爷不就碰上了。头些年，咱们东院老孙家的奶奶，也在那地方，碰上了鬼搭墙。老太太一过晌，俩点没走出来，的亏别人看见了她，在那块打转悠，过去叫住她，才把她送回来的。”
　　 爷爷说：“我也看着道不对，心里也明白，就是看着眼前没有路，耳朵边还听见乱糟糟的声音，”他看着我对象说：“大丫一叫我，我眼前一下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