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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雀巢】无言的低吟(散文)


作者:张昱煜 秀才,2470.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34发表时间:2016-01-31 19:43:16
摘要:盘旋在冬日原野上空的,是那心尖上的疼痛,是那无言的低吟,即便如泣如诉,埋葬在地下的亲人,也真的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稻田里,只剩下一兜兜的稻草茬,它们孤零零地静穆着,像一行行寂寥的诗句。
   原野,似乎想把整个冬天都装进自己的胃里,一并荒芜着,荒芜着……
  
   一、这儿是坟山
   夫家在新干县荷浦乡一个叫新居的小村子,这里是一个有着八百多年的古村。我刚嫁过来的时候,那些老屋子、老院子、老樟树都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村子东西南北用三米多高的围墙围着,四面都有小门。白底的门楣上,写着遒劲有力的黑字,围墙外围,是一排又高又密的竹林,竹林子外面,是一条水渠。
   听夫君说,他们村子的老樟树有好多棵,现在,只有堂哥家右侧和机米房旁边的老樟树还在守护着村庄的风水,尽管部分树兜盘根错节地裸露在地面上,甚至有些树兜还有可以容纳一头老水牛的空洞,但这丝毫不影响老樟树的生长,它依然枝繁叶茂。树,是家舍的象征,是村庄的“经幡”,它高过老屋,它可以活过几茬人,它也成了村庄的一枚“看得见乡愁”的大符号。
   听堂哥讲,这个村的老祖宗,宋代就在这里开基,我翻阅过堂哥阁楼上那四本厚厚的线装家谱。他们这个刘姓,据家谱上记载,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从遥远的辽宁朝阳一路辗转迁徙来到江南。
   这里,靠近袁河,眼睛望不到的地方,据说是矮矮的小山包,近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一点,有点类似我老家的豫东大平原。
   这儿是坟山,夫家祖祖辈辈的坟山。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平平整整的一块地,怎么就叫做“山”呢?
   请来的道士姓杨,六十多岁,满头白发,正前门的两个金牙,放着寒光。天气冷,他的面部已经没有了表情,脸上的皱纹上下蠕动着,像粗粗的蚯蚓。
   这个冬天比去年的冬天更冷一些!
   从婆婆断气起,这几天里,杨道士就成了家里这场白喜事的统领了。他说啥,作为长子的我的丈夫,就听啥。
   入土安葬,也就是上坟山的日子,大概是杨道士掐指算出来的。其实,我也看了印刷一新的老黄历,那一天,那个时辰,诸事皆宜,确实适宜安葬的。
   坟山在村子的西北面,与坍塌的老祠堂离得最近。
   和丈夫结婚二十一年,因为早十多年工作忙,我们只是春节回家打个转,每一次也就是三、五天。这几天里,要杀鸡宰鹅,要准备年货,还要走亲戚,那时,我的公婆身体安好,真没去过夫家祖辈的坟山。
   有一次,我和婆婆从老祠堂经过,我下意识地往西北方向一瞧,在一片稻田里,有黑压压的影子,感觉那里好像有一片低矮的建筑。我充满好奇向婆婆询问,她支支吾吾,话语里好像有点避讳,我也知趣地转移话题。
   晚上,躺在婆婆为我们准备的三层新的大床上,我又禁不住小声问丈夫,他说是他们这一房的坟山。那一次,我知道了“坟山”这个新名词,也知道了丈夫他们这一房祖宗最后的归宿地。
   三年前,公公去世,我第一次走进这个神秘而阴森的地方,这里,远远望去,墓碑重重叠叠、前前后后、高高低低,它们聚拢着,就像在人世间一样,一起吃团圆饭,一起聚在老祠堂里聊天,一起站在“家”门口等待。
   公公的坟地,是风水先生看过的,前面好远的地方是一条河,风水先生说,前面宽敞,自古有“山主富贵水主财源”,这里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财穴”。
   那一次,我双脚踏进坟山的时候,没有了平常的胆怯,有的是悲伤,是好奇。
   公公右边,用散落的红砖圈了一个圈,即使不问,我心里也清楚,那块只有圆桌一般大的地方,不久的将来,我的婆婆也将在这里安歇,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一枚庄重的印章。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世间一个人,地下一方穴。
  
   二、千里归家
   公公过世前,他和婆婆千里迢迢从云南大叔子家回来,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是丈夫最开心的日子,自从公婆苦心供养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丈夫,经过十年寒窗苦读考上学堂,成为一个“干工作”的体面人之后,他与故乡相聚的时间,少之又少了。
   早在十八年前,我们还住在老基地的时候,身体一向欠安的公公,费了好大的力气,到了我家,并在那小住了一段时间。那一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见到左邻右舍,很是满足地向他们陈述道,他终于知道他家大崽住到哪个地方了。
   后来,婆婆说,你爸那一趟来得不容易,可不让他来,真不行,他要看看你们的新家。言下之意,即便哪一天他合上了眼,他知道我们都安居在何处,他放心。
   那一次,他还拿起一个生锈的镐头,在我家前面的空地上种了几株木芙蓉;那一次,他让我们给他在单位的大牌子前留了影;那一次,每每坐着单位的大客车出门,他尽量挺直摔坏了的腰身;那一次,他带来的自己种的黑豆子,我们吃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吃完;那一次,他还带来了六只土鸡,说是给我补身体。
   再以后,每次我们春节回家,想带他到城里走走看看时,他说,城里面,我也去过了,也看过了,你们干工作都忙得很,在乡下挺自在的。
   后来,他和婆婆去了云南大叔子那里,一住就是几年,再后来,公公患上了可怕的“老年痴呆症”。
   再后来,叶落归根,他们一路风尘从云南回来,为了照顾方便,没有直接回老家,和我们一起住。住了不到两年,他天天像小孩子一样,闹着回去,他说他大哥喊他劈柴呢,他妈妈喊他吃饭呢,从我家回到老家整整一百天,公公就长眠坟山了。
   第二年的农历二月初二,我去一个古村采风,照例买了几十个福饼回来,那是公公爱吃的福饼。头一年,我清楚地记得,我把福饼递到公公手中(严重的眼疾,已经把公公仅有的一点光明给剥夺了),他眯着眼,蠕动着嘴巴,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摇头晃脑地吃着福饼,像极了孩童。都说“老换小,老换小”,真是如此。
   公公走后,我又情不自禁地买上一袋子福饼,坐在我家客厅发呆,把福饼捧在手里,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流。再好吃的福饼,我的公公也吃不到了。
   一片幽情冷处浓!
   因为冬天阴冷,大叔子把婆婆接到了四季如春的云南。一去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多,牵挂老人,我们只能靠电话慰藉心灵。
   冬至日,为公公添坟加土的当天,接到弟媳妇的电话,说八旬的婆婆身体不行了,要回来。当丈夫在一棵柚子树下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格外沉重。
   因为忙着干工作,丈夫一直觉得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他曾经说过,等他退休了,他要好好把母亲接到新家来,好好服侍母亲,把曾经失去的担当和孝道都捡回来。其实,大多数的情况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孝亲,不能等,等不得呀。
   千里之外的云南,我的叔子、弟媳、妹妹、妹夫都一起坐车、陪着奄奄一息的老母亲,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他们只想把母亲最后的愿望实现,那就是叶落归根,与公公一起长眠在那个叫新居的小村子的泥土里。
   弟媳说,一路上,已经几天滴水不进的老母亲,不停地问话:到了哪里,又到了哪里。当车子经过湖南地界时,婆婆似乎格外安静和欣喜。婆婆是湖南邵东人,车子到了湖南,就意味着离她的“娘家”不远了,也意味着离那个“家”不远了。
   当年,因为信奉“江西是个好地方”,婆婆也是隔山隔水从湖南嫁到江西。都说女人是“油菜籽命”,落到哪里都是家。那时,她是一个玉净花明的女子,带着满心的憧憬,开启幸福的新生活。现在,她又一次从湖南回到江西,这一次,她是要满足心里的一个愿望,回来,回来,回来,好长眠于此,陪伴着和自己含辛茹苦、风雨同舟的那个人。
   这跋山涉水的回家之路,悲壮。
   一个个焦虑的电话打过去,一个个情况紧急的电话传过来,心,紧张得生疼。
   与此同时,我和丈夫起个大早开车回家,一路上,我们的心都揪得难受,生怕离家越来越近的老母亲,万一“搁”在了路上,那可怎么办。
   回到家,我们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洗净,到柜子里翻找着被褥,临时铺好两张床,把电灯修好,把早两年请木工打的一个“火箱”收拾好,把电源接好,等一会,婆婆一回来,可以直接睡在火箱上,用火箱的温暖来接济和帮衬她羸弱的身体。
   我和夫君站在几近落寞的老屋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后院的空地上,婆婆在家时种的几棵月季,虽没有开花,倒还能吐着枝芽,婆婆原来喂鸡的红色塑料盆还在那里,里面长满了青苔,两个长长的丝瓜络,因为风吹雨淋,周身显着无尽的暮色。
   又一个询问电话打过去,车过株洲了,听弟媳说,老母亲的精神好了一些,又过了一会儿,车过新余了,再然后,车子已经走到荷浦乡中学了,我们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了。
   小叔子七座的面包车开过来了,我和丈夫连忙跑过去,拉开车门,在车里寻找老母亲。老妈瘦了,脸色蜡黄,千里迢迢的回家之路,两天两夜的“征程”,即便是一个健康的人都顶不住,何况她是一个病情严重的八旬老人。她的腿已经不会抬动了,她十分艰难地蠕动着,希望借助我们的搀扶,她自己下车,可试了两次,她已经没有能力了。我和丈夫连忙架着她,她一步一步挪动着,挪动着,慢慢挪动着,双脚在“数”着地上的一寸寸的距离。
   这千里遥远的回家之路,老妈,你熬过来了,我知道,你的心中,一定有一个坚实的信念在支撑着你。支撑着你,一定要回到老家。
  
   三、婆媳的情分
   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第一次回婆家,因为车子不方便,到了县汽车站,没有回家的车子了。那时还是未婚夫的他,向县里的一个同学借了辆自行车回家。那时,还没修大桥,回家要坐渡船,由于时间太久远,我已经不记得是不是最后一班渡船,只记得那时的赣江,江面出奇地宽阔。
   只记得,我当时由于羞涩,希望他骑车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趁着夜色回到婆家。身旁,是一望无际的油菜地,是葱郁的桔子树。这个格外陌生的地方,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奇。
   傍晚时分,终于如我所愿到了家,见到了未来的婆婆。她那时不到六十岁,剪着短发,面容白皙,做事麻利。为了怕我冷,她把一个新火盆烧得旺旺的,放在我脚边。第二天,她还为我包了北方人爱吃的饺子。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到集市上买个面粉,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要知道,这顿饺子的饺子皮,是婆婆用啤酒瓶一个个吃力地擀出来的;要知道,婆婆为了这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张罗了大半天。
   可能不适宜新的环境,在这节骨眼上,我感冒了。婆婆为我熬了葱姜水和橙子叶水,她和我讲话不多,但出出进进做的事情,好像都是在为我忙乎着。
   一年后,我结婚了,真正意义上的回家了。那一次搬了新家,婆婆把三层新的床铺收拾得很是喜庆。床头上、五斗桌上,镜子上,她都请人剪了红红的囍字。那时,即便是手头拮据,作为父母,他们倾其所有,就是希望把儿女的结婚大事,办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的。
   有一天早上,她听说我半夜做了噩梦,第二天,还将一把剪刀放在我枕头底下辟邪,早晨起来,发现我的脑门上,还放着一小片红纸,这些,都是婆婆默默做的,她希望我们,她的子孙,都好,都好。
   我的思绪,一直非常愿意回忆那一段好时光:那是公公走后的第一年过春节,我们回家过年,婆婆很是高兴,她的眼睛里一直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她早早地备好年货,早早地把我们的床铺收拾好。那时,丈夫在压水井边上拔着鸭毛,我和孩子爬到木楼梯上贴春联,婆婆围着火盆烤火,家里养的几只鸡鸭,头顶上系着红毛线,腿上缠着黑布条(做记号)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那个温馨的场面,我一直都忘不了,也最愿意回忆那属于我们老百姓的幸福时光。
   婆婆出身在湖南邵东一个大户人家,据说,当年她和姐姐都读过财会专科学院,再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辞去了工作,下嫁到江西。她知书达理,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
   婆婆一辈子不喜欢麻烦人,有一次,婆婆到楼顶上晒芝麻,摔倒了,摔伤了手臂,真的成了“能说不能行”的人了,只有那一次,她才麻烦过我。
   那一次,丈夫正在外地的一个项目上,加班加点赶着一个工程,实在是不能抽身回来。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好从南昌培训回来,马上带着家里仅有的一本存折往婆家县城的中医院赶。此时,我要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字,这也是我第一次签这样的字,看着婆婆推进手术台,眼泪瞬间流下来了,第一次,我瞬间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第一次,我觉得“儿行千里母无助”的现状;第一次,我觉得生命的脆弱和顽强……
  
   四、离别,也是永远的别离
   今年的冬天,真的有些冷!
   我请的假期有限,不得不匆匆赶回来上班,丈夫留下来守着老母亲。
   她已经一周没吃东西了,连喝水都是只能用小勺送到嘴巴里,满身的疼痛,折磨着老人,她一天到晚闭着眼,一呼一吸都是如此困难,她像一个疲惫至极的旅人,经过了漫长的八十年的生命跋涉,她要回“家”了。
   丈夫和亲人们都很纠结,现在,在这节骨眼上,即便是高明的医生已经回天无术了,在云南,医生都已经提出放弃治疗了,现在再送到县医院,万一在医院病逝,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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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命对时光的依赖,生命对大地的相恋,比对青春、婚姻、嫡传等热烈的生命现象,往往显得低调,甚比“无言的低吟”,也好比绿叶捧艳与落叶归根的区别。但,谁又能否认,那无言的低吟,包含着对逝者的缅怀与祭奠、记恋与怀念。人生的“操劳、生病、住院、去世,把属于自己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安静地走完”,“带着这个世界赋予我们的破裂和苦难,去生活,去拼搏,去奋斗,用残损的手掌,抚平人世间的所有创伤,真心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属于老百姓的小幸福。……再然后,安歇”。生命在大千世界是渺小的,但再平凡的生命历程,多少都留着文化的遗迹。本作品用“在场”的视野,以及“低吟”的情绪和笔触,通过对“婆婆”这样一个普通百姓的履历的表述,同时实录了民俗的氛围、时代的气息、作者的情怀,也创造了作品的艺术观赏性和悦读性。作品在时代性、生活真实感和现场境界方面明显具有新散文和文化大散文的风格和特色,推荐读者阅读鉴赏。编辑:碎月岁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20100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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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碎月岁月        2016-01-31 20:18:01
  昱煜老师您好,您的文章里有一个词“?头”,因为系统不认识老是被用“?”取代,现用“镐”字代替着,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怎么改动,请告诉我?祝新年快乐。
回复1 楼        文友:张昱煜        2016-01-31 20:57:05
  感谢碎月老师的精心编辑,昱煜一直感激不尽,文章里用“锄头”和“镐”代替均可。谢谢老师对文字的敬重,值得我学习,新年达到了,给提前给碎月老师拜年了。
2 楼        文友:闲妹        2016-01-31 20:24:54
  作者通过对婆婆生老病死过程描述,让我们看到作者非凡笔力,欣赏学习了。
欢迎来到室雅兰香社团,共筑辉煌。
回复2 楼        文友:张昱煜        2016-01-31 20:58:01
  感谢鼓励,问好了,闲妹姐。
3 楼        文友:邵魁先生        2016-02-01 07:44:18
  低吟无言 亲情无限
回复3 楼        文友:张昱煜        2016-02-01 22:04:28
  谢谢大哥鼓励,新年吉祥。昱煜叩谢!
4 楼        文友:独上月楼        2016-02-01 23:25:10
  亲情,或许是我们生命里的根吧,每每读到与亲情有关的文字,心头要么暖暖的,要么痛痛的,要么甜甜的,要么苦苦的,总之,无法无动于衷。
   昱煜是个孝顺的女子,写到公公与婆婆,笔触轻柔而温情悠长,即便埋葬在地下的亲人听不到了,但我相信,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他们心里是满足的,欢喜的,因为儿子娶了个好儿媳,儿子这辈子都有幸福享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
   春节快到了,合家团聚的日子快到了,想到那些不能与我们一起过节的先人,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小鸟虽小,可它玩的却是整个天空。”——致江山新雀之巢
回复4 楼        文友:张昱煜        2016-02-02 07:44:10
  谢谢月楼姐的懂得,昱煜也祝您全家新春快乐,万事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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