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冰雪包裹着葫芦村，满月耀得村庄洁白如玉。村庄在酣睡中，偶尔传来冰雪滑落枝桠的“哗哗”声，突然，传来一阵凄惨的尖叫声。村民们早已听惯了这种声音，鹃花又在遭受虎子的虐待……
　　 虎子是工地上的包工头，鹃花在镇上开了一家幼儿园。鹃花是公认的“镇花”，高挑白皙，脸上泛着自然的红晕，甜美可人，说起话来总是轻声细气的。牛高马大、满脸匪气的虎子追求鹃花很是浪漫，让诸多的追求者甘拜下风。鹃花的幼儿园在镇尾的山坡下，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每天黄昏虎子都要跑到幼儿园后的山坡上大声地唱着自编的客家情歌：
　　 南风晤（不）比北风冷
　　 梅花晤（不）比鹃花香
　　 阿妹好比鹃花树
　　 春风一吹香满村
　　 ……
　　 鹃花刚出生父亲就去世了，此后，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虎子和鹃花同一年进入村小读书，村小设在村的旧祠堂里，祠堂破旧不堪，冬天刺骨的寒风吹着尖厉的哨音从门缝、墙缝冲进来，穿过过堂，打在学生稚嫩的脸上。每到冬天学生要自带用旧的搪瓷碗做成的小火盆取暖，课间加了木炭后虎子提着火盆上下转圈，越转越快，转得蓝绿色的火苗窜得呼呼响。不管鹃花愿不愿意，每次课间虎子总是先帮鹃花把火盆甩旺，然后把自己的火盆甩旺。
　　 鹃花读小学和初中时矮小瘦弱，同学经常欺负她，但只要虎子眼睛一瞪、大声一吼，一般的人就不敢再欺负她。如果有高年级的学生欺负她，虎子就会像猎狗般地冲上去，有时他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有时他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
　　 二年级的美术课上老师让学生画一个亲人，虎子画了一个瘦小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绿油油的红花草上，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上“鹃花”两个字。
　　 初二快结束时的一堂英语课，虎子埋头在座位上写些什么，漂亮的英语老师走过去夺过他的本子。原来，虎子正在画一幅生动逼真的简笔裸体女人图：飘逸的长发，凹凸分明的三围……一看就知道，画里画的就是英语老师，老师的脸顿时憋得通红，她拽着虎子去办公室，他一把甩开老师的手坐在座位上，斜眄着眼睛挑衅地看着老师。
　　 学校要虎子写检讨书，并且向英语老师赔礼道歉，但虎子拒绝，虎子因此被学校开除了。
　　 鹃花高中毕业后在镇里开了一家幼儿园，幼儿园开起来没几天，鹃花的母亲腿部浮肿，几天后母亲变得全身浮肿，检查后发现母亲患了尿毒症。鹃花为了筹钱焦头烂额的时候，虎子主动地支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用。母亲住院的那段时间，虎子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边，看着她嘴唇干得裂着一道道血口子不能喝水，虎子不停地把黄瓜片贴在她的嘴唇上或者用棉签蘸水濡润她的嘴唇。鹃花和母亲的肾脏配型不成功，虎子坚持要为其换肾，他的肾脏配型也不成功。为了等待合适的肾源，虎子急得满嘴生疮。能做的虎子都做了，但最终还是没能挽救鹃花的母亲的生命，丧事也是由虎子一手操办。
　　 在此以前，鹃花总是有意地躲着虎子，可是，虎子对她母亲细致的照顾深深感动了鹃花，虎子终于如愿地把鹃花娶进了家门。鹃花家境贫穷，她出嫁时只从娘家带来了一根长长的红背带，这根红背带一头牵着鹃花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头牵着她对母亲扯不断的情思。鹃花小的时候，母亲不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床上，劳作时总是用红背带把她背在背上，屋里屋外、井边河畔、田间地头都能看见母亲背着鹃花劳作的身影。母亲总是一边劳动一边唱催眠曲，唱着唱着，她就在母亲背上安稳舒适地睡着了，睡着睡着，一股热流浸透了母亲的后背，母亲就会笑着说：“哎呀嘞！闺女又尿湿了妈妈的背哦！”
　　 结婚后，虎子总是比鹃花起得更早，帮她把牙膏挤好在牙刷上，帮她打好洗脸水。工地上再忙，他也一定早早地回家吃晚饭。在外脏话连篇的他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重话和粗话，生怕吓着她。鹃花天真地以为他们会这么一直幸福地走下去，直至白头。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鹃花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虎子对鹃花的热情就日渐冷淡。
　　 婆婆以为鹃花太单薄瘦弱，经常熬汤给她补身子，补身子无效后，婆婆又四处为鹃花寻找治疗不孕的方法，各种正方和偏方都一一试过，对鹃花怀孕还是毫无用处，婆婆渐渐失去了耐心，对鹃花越来越冷淡，还经常指桑骂槐。
　　 晚上，虎子背对着鹃花躺在床上，鹃花抱着虎子的后背温柔地说：“虎子，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虎子冷冷地说：“你自己去！”
　　 鹃花独自来到医院，医生问：“你爱人检查了吗？”
　　 鹃花摇摇头说：“他很倔！”
　　 医生说：“按常规要先检查男子，因为男子检查对身体几乎没有伤害，可是女子检查对身体伤害非常大，叫你爱人先查吧。”
　　 鹃花低着头说：“还是我先查吧。”
　　 B超检查、抽血化验、卵泡监测、腹腔镜监测、子宫镜检查、输卵管造影，凡是该做的检查，鹃花都做了，检查结果是鹃花宫颈中度糜烂，可能会影响生育，但影响不大。医生特别交代，妇科检查对身体伤害太大，三个月内不能有夫妻生活。
　　 吃过晚饭鹃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把检查结果告诉虎子，她试探着说：“虎子，医生交代你也要去看看。”
　　 虎子二话没说狠狠地打了鹃花一个耳光，鹃花被打得站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手里的一沓饭碗打在了地上，碎瓷片散落一地。虎子瞪着躺在瓷片堆里的鹃花狠狠地说：“你竟敢怀疑我有问题？！”他拧起鹃花把她拖进房间扔在床上说：“我要你看看，我有没有问题！”
　　 鹃花不停地哀求：“虎子，不要啊！刚做完检查，我不能……”
　　 这是虎子第一次对鹃花施暴，此后虎子变本加厉地虐待鹃花，他对鹃花的爱开始变得扭曲。
　　 对虎子和婆婆的行为鹃花能理解，谁都希望儿孙绕膝，可她却不能为夫家生下一男半女，她怪自己不争气，是自己对不起虎子。
　　 每次虎子对鹃花发脾气或虐待她，她总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总是安静地听着、默默地承受着，有时甚至会端茶给他“润喉”。
　　 鹃花也渴望自己能有孩子，她经常把娘家带来的红背带拿出来洗洗和晒晒。长长的红背带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微风轻拂红背带一浪一浪地波动起来，轻盈又妩媚地飘曳着。阳光闪闪烁烁地亲吻着它，在白灿灿的阳光下背带红得耀眼。
　　 望着阳光下纤柔袅娜的红背带，鹃花总是脸色绯红，幻想着自己背着孩子时的快乐和幸福。
　　 每每此时，婆婆总是冷嘲热讽地说：“母鸡不下蛋，背带也用不上！”
　　 慢慢地鹃花不敢再把背带拿出来晾晒，她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捧着红背带发呆，一脸的忧伤。有时，她会偷偷地站在穿衣镜前，背上背着一个枕头，用那红背带在自己身上绕来绕去，脸上漾着红潮，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照着，好像在试一件心仪的衣服，但红潮马上退去，脸色变得黯淡忧伤……
　　 一年春天，虎子把一种“菜籽”撒在了菜园的角落，这种“蔬菜”生命力非常旺盛，花儿艳丽缤纷，但花期很短。到了秋天，虎子采下花籽连壳带籽晒干后切成粉末，然后把这些粉末掺杂在烟丝里。
　　 鹃花害怕虎子喝酒，特别害怕他酒后抽他特制的“烟”。每次喝了酒，特别是抽了特制的烟，他总是睁着兴奋又迷离的双眼，拧她、咬她、打她，甚至用烟头烫她的私密之处。她满身都是疤痕，全身青一块、紫一块、黑一块、红一块，旧疤上盖着新疤……
　　 一个晚上，婆婆把已经睡下的虎子叫到她房间，还没开口，眼泪就哗啦啦地滚落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虎子，妈妈老了，不看着你生下个儿子，我怎么到地底下向你爸爸交代？你和鹃花离婚吧……”
　　 几天后的晚上，虎子醉醺醺地把一个女人带回了家，鹃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虎子叼着他特制的香烟一脚把门踹开，嘴里骂道：“你别蹲着茅坑不拉屎，你给我滚……”虎子对着鹃花又是一阵暴打，鹃花从房间里逃出来，婆婆扑通跪在鹃花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她：“鹃花，你是个善良懂事的姑娘，你就放过虎子吧！给我们老刘家留条后路吧……”
　　 鹃花像掉进了冰窟窿，她拿着红背带怔怔地走出了家门……
　　
　　 02
　　 鹃花茫无目的地走在散发着寒光的雪地里，雪风刮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刀割般的疼，她把随身携带的红背带细细地展开，将头和脸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娘家村子的村口，村口立着一棵巨大的青果树，这棵青果树有上千年了，树干要四五个人才能围拢，有三四层楼高，树荫有几间屋子大。
　　 母亲曾经告诉过鹃花，青果树已经成精了，不仅青果树本身有灵性，与青果树有关的一切也都有了灵性。
　　 青果树干有一个巨大的树洞，可以容下一个人，树洞里经常爬出一列列很大个的黑蚂蚁，对这些蚂蚁村民们从不敢踩踏。每年惊蛰过后，几十上百条蛰伏的蛇从树洞里爬出来，没有哪个村民敢扑打它们。一年冬天群蛇冬眠后，一位小后生在树洞里塞进许多刨花用火焚烧这棵树，树被一连烧了几天，树的下半截都被烧焦了，几天后的一场大雨才把火淋灭，可青果树仍然枝繁叶茂、昂然挺立。第二年春天，小后生就暴病而亡。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国家破四旧，不相信神灵，村民们要把青果树砍了，用它来“大炼钢铁”，鹃花的爷爷认为，古老的青果树是村子的根，是岁月的符号，树在村子就在。当村民们的斧斤挥向青果树时，鹃花的爷爷用生命保全了这棵树！
　　 青果树是村民心目中的神，每逢过节，村民们就来到树下，烧香、点蜡烛、烧纸、磕头、放鞭炮祈祷祭祀。村民们还在树干上一个人高的地方掏了一个洞，当着神龛，里面摆放着一尊观音像。
　　 鹃花站在青果树下，仰望着青果树，它昂然挺立着庄严又肃穆，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母亲伫立着，默默地凝视着远方……
　　 鹃花想：“青果树是有灵性的，它一定能给我一个温暖的容身之所……”
　　 鹃花随即解下裹在脑袋上的红背带，将它甩上了树枝……
　　 村里的大牛带着孩子到镇里看病，快到村口，借着月光和雪光，他远远望见青果树下垂吊着一个人，吓了一大跳，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青果树跑去，一边惊慌失措地大声喊救命，他的喊声在空寂的村子里格外刺耳，村民们赶快把鹃花救下，但没人愿意把奄奄一息的鹃花带回自己家，大牛就把鹃花背到了自己家里。
　　 大牛的家是一栋木板和竹篱笆筑起来的老房子共三间，家里唯一的电器是十年前买的14英寸的旧黑白电视，屏幕上满是雪花。大牛初中毕业后在外打工，认识了湖北妹子美玲，不久两人就结婚了，住在一间十来平米的破旧出租屋里。婚后不久，儿子天赐出生，天赐出生时非常弱小，只有铅笔盒高，而且一天到晚地哭，像是冤鬼托生的。生活的压力让美玲愁眉不展，初为人母的幸福感荡然无存，更多的是养家糊口和精打细算的辛酸。渐渐地大牛和美玲的关系紧张起来，经常为一些琐事吵架。天赐一岁了，仍然没筋没骨似的，不能坐不会爬，连起码的“爸爸”“妈妈”都不会说。带到医院一检查，天赐患的是脑瘫，医生说，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一辈子生活不能自理，为此美玲偷偷地走了，大牛在工地上完班，又要匆匆赶回出租屋带孩子。时间一长，大牛忙不过来就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让独居的老父亲抚养。
　　 老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村子，大牛担心老父亲力不从心，他便在虎子的工地上做些零工。
　　 大牛家最贵重的物件是一床毛毯，这是大牛母亲去世亲戚参加葬礼时送的，父亲没舍得开封，用一根稻草绳子吊在楼板下，时间一长包装袋上便蒙着厚厚的一层灰。父亲看见大牛把同村的鹃花给救回来了，他把自己的床腾给了鹃花，并且把毛毯盖在了被面上。
　　 鹃花醒来是第三天的中午，她睁开眼，屋内昏暗潮湿充斥着她的双眼。
　　 她慢慢地来到院子里，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院子的西墙边立着的一棵梨树，梨树叶子已经落光，枝桠苍然向天。梨树下搁着一张原本是屋里坐的老藤椅，把手上的藤茎一圈一圈地脱落了，靠背上的藤破了一个很大的洞，椅子上垫着一个稻草蒲团，蒲团已经坐扁了。
　　 大牛的父亲坐在藤椅上，一缕阳光从树梢笔直地照在他苍老的脸上，鹃花的眼光顺着那束阳关移到这张脸上，鹃花在这张脸上，比如眼睛里、颧骨上、嘴角边读到的也是贫穷。
　　 藤椅边放着一个摇篮，天赐睡在摇篮里，被一堆破旧的包裙包裹着。鹃花走到摇篮边停下脚步，仔细看着天赐肉嘟嘟的脸，他睡得正香，脸上浮着微笑，那微笑如同清晨的露珠一般纯净、甜美。突然，他扭动着脑袋“啊啊啊”地哭起来
　　 大牛父亲轻轻地摇着摇篮，可是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肉嘟嘟的脸涨得通红……
　　 鹃花蹲下身子轻轻地摇着摇篮，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快安睡，小宝贝，夜幕已低垂，床头布满玫瑰，陪伴你入睡。
　　 小宝贝，小宝贝，歌声催你入睡。
　　 快安睡，小宝贝，月光洒满大地，微风轻轻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