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一只狐(小说)
《玄中记》中提到:“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引子
〈一〉
她是一只狐,唯一的愿望就是做人。
她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苦苦修炼一百年,离做女人就差几个时辰,竟然高兴不起来。
是夜,月光似有若无,倒是把地上的雪显得更刺眼了,躲都躲不开,晃得人想要流泪。山里静得吓人,偶尔的几声狼嗥,让人毛骨悚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是怕在最后关头,无端生出差错。其实,更怕由狐变人的那一刻会很疼,就像破茧的蝶。
细思量,好事难谐,自己毕竟还不是人,人的愿望太容易企及,不像她,她的梦太长,整整做了一百年。在走过的一百年中,她早拜太阳,晚拜月亮,默默忍受着别的狐所不能忍受的孤独,在其他狐眼中,她的做法单调又可笑,因为别的狐不懂,到底是做人快乐还是做狐快乐,更不知道她这样痴心等候一百年会不会最终成人。
她曾无数次幻想成人的瞬间,月亮是圆的,自己在月下起舞,舞着舞着,就灵光闪现,只需要一个转身,就会变成一个明眸皓腕,举步妖冶的女子,只要一个转身,她的世界就会是另一个模样。
梦想成真的时刻总是仓促,她还没有准备好,就稀里糊涂做成了人,而且是个美丽女人。
〈二>
女人分很多种,如红杏,墙里平庸,出墙放浪;像鹤顶红,毒死人冷艳,毒不死人高贵;似春天,来时微寒,去时微暖……
女人的种种,她都想尝试。带着做女人的美好,她闪出茫茫深山,跌进滚滚红尘,恍惚间,就坐在乌篷船内,两岸桃花仿佛也开过了头,正试着飘零,一瓣一瓣地落着,像哭,但她极喜欢。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放心地望着岸上的好风好水,人间真美。那条乌篷船对她而言,就是母亲的子宫,和她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那条河就是她的血脉,她不想离开那条船。
于是,她给自己取个名字叫叶小帆。
慌张地投入,她都不知道自己到人间来干什么。
岸上的一切对她都新鲜,看岸上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孩童,再过一会儿就是翩翩少年,用不多久又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时光在人间过得真快。她有些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夜白发。这样一来,她都不想上岸了,就想一直漂着,漂到哪是哪。岁月蹉跎,也不知过了几个春秋。
忽然有一天,一阵狂风,刮得地动山摇,她以为生命快终止了。难道苦苦修行一百年,就为看几眼花开花落么,她有些不甘心,但是很知足。如果有来生,她还想来人间,即便风雨行舟,也愿意。其实,她是有法力的,能自救,可是不想施展,因为她明白,她的出现本来就不合理,已经是在破坏一种秩序。她只想和其他女人一样,公平地做一回女人,不想兴风作浪。
她的骨子里还是有着狐的执著,不容动摇。她真就像一张鼓起的帆,以饱满的勇气与热情,等待生命的最后一刻,安之若素。
〈三〉
强烈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越是想睁越睁不开,她以为又回到了狐的世界,周围是白皑皑的一片。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鸟鸣,很好听;她又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那味道再熟悉不过,很特别,只要吸一口就会饱人,那是一种能吃的香味。
“终于醒了。”身边有人说话,带着惊喜和遥远。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有棱角的脸,浓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他救了她。
“你是哪里人?”他的语音很轻,只有他俩能听到。
她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她的眼光由平淡变轻柔,由轻柔变妩媚,她终是狐,一旦得意就忘形。
“带我回家。”说完这句话的叶小帆,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眼睛带着勾,就连头发都跟着摇曳,暗香袭人,相信没有哪个男人可以逃得过去。
他略有迟疑,最终还是抱着她向家里走去。他的怀抱温热又结实,感觉像在乌篷船里,轻轻地晃荡,他均匀的呼吸像河水,静静地流淌,让她感觉到安宁;而他咚咚的心跳声,又像两军阵前的小鼓,让她心烦意乱。这种矛盾的体验该是人间最美的幸福吧,她的享受是私密的,很轻很轻,如同画廊深处的一粒微尘。未曾相知就相许,刹那间的心动,她把自己轻率地许给了这个男人。
〈四〉
他的家是一栋吊角楼,建在岸边,对岸还是吊角楼,楼的后面是山,山上全是树,一片绿。最让她喜欢的是那一串一串的红灯笼,圆的,圆柱型的,有几分喜庆,有几分神秘。他抱着她上了二楼,一边上楼一边喊:“凤怡,凤怡,快去熬碗米糊来,再放几粒桂圆,几片百合。”屋子里跑出一个女人,穿着白底蓝花的褂子,下身是蓝色的裙子,一身的淡雅,看着凡俗,却很顺眼。
“谁家的?”凤怡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问。
“我是他捡来的。”还没等男人回答,她抢着说了。
“病了?”凤怡继续问,粥已经熬上了。
“是。”他边回答边把她放在竹榻上。
“喝完粥,赶紧送她回家。”凤怡不紧不慢地说。
“我不走了,我没有家。”叶小帆有力地回答,根本不像个病人。
喝完粥的叶小帆脸色红润,越加的风情万种。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又悠闲又放浪,摸摸这,碰碰那,看啥都新奇,她真把这当作自己家了。
“方达,不然就让她先住着吧,等找到家,再送她走,看她怪可怜的。”凤怡压低声音跟自己的男人商量着。方达点点头,没有说话。
人世再险恶,总有些人的心是善的。他们接纳了叶小帆。
叶小帆也为自己轻易进入一个家庭,沾沾自喜好一段时间。
〈五〉
方达一家以卖茶为生,拥有一个小小的店铺,茶铺不大,方寸之地清香四溢。每次方达回家,身上总会有茶香,因为茶叶品种繁多,各有各的香,复杂的味道,确实很好闻。方达家的日子过得也如这茶香,不浓不淡,不惊不喜。叶小帆彻底地迷上了那种味道,一天闻不到就像不过瘾似的,总感觉缺点啥。
那段时间,叶小帆闲着没事,也会去茶铺帮忙。她才去几天,不用看茶牌,就能分清茶的品种。因为有些茶叶的名字太好听,她尤其喜欢青城雪芽,这个名字能让她想起深山里的雪。
如果茶行不忙,叶小帆也会陪着凤怡在家采茶,选茶,晒茶和炒茶,女人应该有的勤劳和朴实,叶小帆做得都非常好。为了报答收留之恩,叶小帆暗中略施法术,结果茶行生意比以前越加兴隆,叶小帆心里高兴,表面不动声色,但脸上喜气洋洋的颧骨,总会不小心泄露她内心的欣喜。
日子在平静祥和中一天天过着,书中的小桥,流水,人家,现在都有了。如此美的人间,怎么会断肠人在天涯,叶小帆真得不懂,倒觉得是人太能折腾。在她眼里人间充满快乐。
八月十五那天,桂花香得放肆,就像笼络人心的劫匪,打碎玻璃,往各家投着香。这是叶小帆为人以后的第一个八月十五,入夜,月色青冥,一切都那么熟悉,所不同的是,月亮以前照她的孤独,现在照她的幸福。
叶小帆突然想看看凤怡的幸福是什么样的,她狡黠地一笑,一转身就化成一道光,站在凤怡和方达的床前。彼时的凤怡和方达正在爱河里畅游,方达喘着粗气,凤怡细细呻吟。叶小帆有点不敢相信,以为发生了什么争执,凑近去看,看得真真切切,一直看到凤怡和方达像散了架一样瘫软在床上,陶醉得就像一对神仙,她才诧异地离开。叶小帆隐约知道了人间的情事,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酣畅欢愉。
从那以后,叶小凡变得心不在焉。她也想做方达床上的女人。
〈六〉
一天风雨交加,店里生意不多,方达早早关了茶叶铺,回到家没看到凤怡,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叶小帆笑了,满心欢喜地躺到方达身边。
等凤怡回来,看到床上纠缠着两个白花花的躯体,凤怡惊恐地大叫一声:“方达!你……”夺门而出,不知去向。被惊醒的方达,直直地坐在床边,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呆了,他以为搂的是凤怡。
凤怡走了,方达的魂也跟着走了。叶小帆施展浑身的法术讨好方达,方达依旧无动于衷。茶叶铺整天地关着,方达在家整天地喝酒,没白天没黑夜地喝,喝到烂醉,然后醉醺醺地骂叶小帆。
“叶小帆……你是个狐狸精。”
“我是狐狸精。”叶小帆很安静。
“你给我滚,越……远越好。”方达语无伦次地骂着。
“我有法力,我能给你富贵。”
“我只要我的凤怡。”方达的头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我哪一点不如凤怡,我也对你好。”叶小帆痴痴地问。
方达睡着了。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你有法力改变现境,可你无法抹煞我的记忆,记忆里她给我的爱就像茶园里的茶花,看不到它开,却知道它的存在。如今我看到茶花开了,雪白的花瓣,金黄的花蕊,一朵一朵,铺天盖地,比我的眼泪都多。可你是狐,只能体验人间繁华,过不起平淡日子,更不懂人的忧伤,而人一生的状态并不都是快乐,所以你永远也走不进我的茶园。
〈七〉
后来叶小帆才知道,只有在荒芜的茶园,茶花才会开。她也明白了,在爱情面前,所有的法力都微不足道。
叶小帆要走了,曾经的家被她搅得支离破碎,她要还它一个完整。她把一盏灯放进河里,上面写着:“凤怡,回来吧,方达在等你。”叶小帆知道,凤怡一定会收到这盏灯,收到后她也一定会回来。脚下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着,流向天涯,流向那个断肠的人。看着橘黄色的纸灯越飘越远,叶小帆的脸上有两道冰凉的液体流动,她用手摸了摸脸,断定是雨。
岸边有年轻男女追逐嬉闹,她慌忙躲开,沿着河寻找,找那条带她来人间的乌篷船。不知什么时候。身后跟上一名男子,谨慎地问叶小帆要去哪里?她说要回家,那个男人说可以带着她去天涯海角。叶小帆回头朝那个诗一般的男人笑了笑,笑容简单,看不到妩媚。怪就怪这只狐长得太美,美得无法形容,凡是经过她身边的男人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她都熟视无睹,因为世上所有男人的爱慕也不及方达一个回眸。花开随意,有一只狐,单单只为一人修行。
命运戏弄人,也不放过狐,她来的时候是春天,走的时候还是春天。
只是,在这片大好的春光里,有一只狐不能尽兴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