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儿童节，这几天气温突然达到了35度，太阳都西斜了，室外还是火热。人人都想躲在空调房里，而我们这些做刑警的天天出警，能够在阴凉下停留片刻都是奢侈。
　　 “不好啦！警官，我儿子不见了！”一个身穿短袖夹克工装的男人失魂落魄、气喘吁吁地冲进刑警队，对我喊道。
　　 我一边往接待室让，一边安抚他说：“别急，先坐下喘口气，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说说事情经过。吉玲，你过来做笔录。”
　　 我们刑警队在一个县级市。这里本来只是个规模稍大的镇子，因为距离省城才三十多公里，随着房地产业的火爆，这里的城区规模和人口增长可以用爆炸来形容，于是治安环境等等问题越来越严重，警力也就越来越吃紧了。我在这里土生土长，警校毕业不到五年，面对大小案件纷至沓来，经常是一案未平一案又起，我也就从一个派出所片警做到刑警队刑侦骨干的位置了，唉！真不知道是喜是忧。按说这个事情还不知道孩子是不是真的丢了，涉不涉及刑事犯罪，可以把他推给街区派出所。不过还好，我的上一个案子刚刚了结，当过片警的经历使我有一种本能，要管一管这件事。
　　 这个人口失踪案的报案人名叫许经孝，是个工人。他喝了一纸杯水后，比较清晰地叙述了孩子丢失的大致经过。
　　 “我儿子叫许金泉，小名金子，四岁多。下午两点多钟他和爷爷在楼下玩捉迷藏，轮到爷爷找他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爸赶紧给我打电话，我跑回家，加上我老婆三个人到处都找遍了，这都过去三个多小时了，要是被人贩子拐走，恐怕都跑掉了……我真不敢往下想……”说到这，他眼圈都红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我的搭档雪鸿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在我背后果断地说：“许师傅，您是跑着过来报案的，家离这里不远吧？我们和你一起过去找孩子。咱们边走边说，你们都找了什么地方？”
　　 队里的其他同事都出警了，吉玲留下看家。我和雪鸿姐跟着许经孝一起去往与刑警队一街之隔的桂苑住宅小区。路上许师傅说他和他爸爸先分别去小区的前后门找了守卫的保安，他们都没有发现单独的孩子，或者可疑的人带着孩子出门。这时碰到了孩子妈妈买菜回来了，她听有人说看见孩子进了他们家住的楼门，许师傅就让他老婆和爸爸随同保安去监控室查看录像，自己回家去找找。结果他们都一无所获，眼看时间过去几个小时了，许师傅焦急地跑到刑警队求救。
　　 雪鸿姐问：“你家住几楼？”
　　 “14号楼2门12层。哦，孩子跟我爸爸住同一栋楼的1层。我们住的是拆迁补偿的房子。”
　　 “你回家找孩子，是在楼梯间找还是进家里找的？”
　　 “我都找了，我爸爸家和楼梯里、电梯里，还有我家。”
　　 “你去了你爸爸家？那门是开着的吗？”
　　 “是，是啊！防盗门开着一条缝，我还没来得及问我爸爸，家里没人怎么不锁门。”
　　 “咱们先去你爸爸家吧。”
　　 许师傅住的楼在小区的北部，和南部的商品房比，套内面积小，采光差。许爸爸家的防盗门没有锁上，一转门把手就开了。我们看见许老爷子七十岁上下，身心疲惫，瘫坐在沙发里唉声叹气，许师傅的老婆已经哭成了泪人。她看见我们进来，扑过来拉着雪鸿姐的手，哭着说：“怎么办啊？民警大姐，孩子快五岁了，特别机灵，又认识家。人贩子拐走肯定不好卖出手，他们会害死他的！呜呜呜……”说着，她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一定是看过类似的拐卖残害儿童报道。
　　 我们连忙扶起她。我问老爷子：“许伯伯，您和孙子在外面玩，没有锁家门吗？”
　　 “孩子调皮不愿意睡午觉，闹着出去玩，也是我太娇惯他。我们两点多出去玩的时候，孩子妈妈在家。”
　　 “没有啊！”孩子妈妈说，“我收拾完饭桌和厨房就出门了，那是一点多。先去烫了头发，因为孩子嫌我不如幼儿园别的小朋友的妈妈漂亮。”
　　 “哦，我还以为……”许老爷子说。
　　 听他们这么说着，我和雪鸿姐四只眼在房间里四处察看着。我弯腰看见许老爷子面前的茶色玻璃茶几的下层有些药瓶和药盒，拿出一盒，是小儿止咳露。老爷子絮絮叨叨地说：“孩子感冒发烧刚好，体力还没恢复，我想让他在家多呆两天再送去幼儿园，唉——，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前些天发烧三十九度……”
　　 这时，雪鸿姐突然快步走过我身边，往卧室走去，我忙跟着她。卧室门里正对着大衣柜，柜门虚掩着，露出一角布料。她拉开柜门，里面的被褥、枕头、棉衣等等倒出来撞在她身上，扑通扑通滚落地上。我和她几乎同时发现柜子里下半截的被褥里伸出来一只孩子的右脚，穿着红色的旅游鞋。我俩急忙扒开那些被褥，抱出孩子，平放到床上。只见他脸色青紫，已经没有了意识。孩子妈妈这时冲了进来，她看见雪鸿姐试探孩子的呼吸和脉搏，最后摇头叹气，就大叫一声：“金子——，我的命啊……”接着昏厥过去。
　　 我摸了摸孩子身上，已经凉了。床的另一边，许老爷子老泪纵横。许师傅瘫坐在地上，痛苦地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欲哭无声。我拿出手机，打电话请省局的法医过来，然后和雪鸿姐一起勘察现场。
　　 从现场的迹象看，似乎是孩子和爷爷玩捉迷藏时跑回家里，钻进大衣柜中，结果柜子里的东西下沉把他压在下面，他应该是挣扎了，却被压得更紧。由于大病初愈，他很快就耗尽了力气，被那些被褥捂住口鼻，导致窒息死亡。半夜，法医和刑警陈大队赶来勘察了一番，孩子身上短裤短袖衣服整齐，左脚上没有鞋子，身体表面没有任何伤痕，只有缺氧体征。他们又把大衣柜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验看，室内各处也搜寻了一遍，最后听了我们的分析意见，未置可否。我干刑警的头一年，陈大队带过我，是我的师傅。
　　 过了十几天，一个早晨刚刚上班，许老爷子来要法医开的死亡证，要去销户口。吉玲接待他，我去打电话询问师傅陈大队，他稍一沉吟，说：“小庞，法医已经给出了意外窒息死亡的报告，但是依我的直觉还有疑点需要落实，比如，那孩子死后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鞋怎么会在客厅里的沙发下？你看要不要再了解一下孩子的家庭背景？”
　　 放下电话，我替师傅使劲拍了一下我自己的后脖颈，他这师傅真不白当！我当时在现场是看见孩子脚上少了一只鞋的，却没在意，而且我摸孩子身上时，有一个疑问曾经闪过我的脑际——这六月的热天，孩子闷在被子里挣扎，为什么身上却没有太多的汗湿？这似乎说明死亡的过程短。比起师傅来，我的水平还差得远！
　　 我心里正在自责，吉玲送走了那老爷子，递给我一瓶凉可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是一个文静漂亮的姑娘，学的是经济法学，她有个特长是打字又快又准。本来法院要招聘她做书记员，而且可以进入公务员编制，她却非要来我们刑警队，当了一年多的编外协警，上个月才刚转正。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爸爸曾经是我们队里的老刑警，牺牲在了刑侦岗位上。
　　 我牛饮一样喝完可乐，问吉玲：“那老爷子家里乱套了吧？”
　　 “嗯，儿媳妇快崩溃了，回了娘家，儿子上了两天班就请假了，整天关在家里不知干什么，饭也不怎么吃。真惨啊！”
　　 “他儿子好像挺老实的，恐怕连借酒浇愁都不会，没什么酒量。”
　　 “嗯，庞哥，我刚才就想和你说说这个许经孝。他看起来比较木讷，不善言谈。可那天他来报案的时候，那样一件紧急恐慌的事情，他基本上说得流利，还简明扼要，就像是打过腹稿似的。”
　　 “嗯，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躲开我们的目光，说完还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出了一口气。我们去他家调查的时候，他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找到孩子的尸体……”
　　 正说着，雪鸿姐冲进来喊我：“庞庞，桂苑小区报案，有人被杀，10号楼2门11层，快！”
　　 我抓起帽子和枪械就紧跟着她往外跑。
　　 10号楼2门11层的一家失火，消防队接到邻居报案赶来灭火时，发现大门没有锁上，这家主妇倒在客厅里，身下一大滩血像泼倒的一样洇湿了羊毛地毯。我们赶到时，火已经扑灭，房内的窗帘、沙发罩和死者身上的衣物还在冒烟。死者倒在电视机前，消防员说是酒精或者酒燃烧，怀疑是凶手焚尸灭迹。不一会儿，刑警队技术处过来勘察。我和雪鸿姐随即分别跑向小区的前后门，调看前一时段的监控录像，但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或车。
　　 技术处勘察的初步结果是，死者左胸被人用单刃薄片锐器戳中四处，其中一处致命。凶器估计是刃长约二十厘米的家用刀具。门窗没有撬动的痕迹，室内没有翻动过，也没留下除家人和消防员以外的，其他人的指纹，家里地面都是地毯，上面也无法留下脚印。
　　 我们询问了闻讯从单位赶回来，悲痛欲绝的死者丈夫，他查点物品后说家里的财物基本上没有被盗，只是妻子的钱夹里的现金没了，大约有不到两千元，而抽屉里近万元的现金还在。另外酒柜里少了两瓶高度茅台酒。
　　 进一步调查我们得知，死者名叫陆雪娥，三十二岁，长相比较漂亮。她丈夫是高收入的商品房销售经理，而她近几年因身体欠佳，在家里当了全职太太。这天早晨是在送孩子上小学、买菜回家后出的事。从门窗完好和现场几乎没留下有价值的痕迹这些情况看，可能是熟人作案。嫌犯显然是有预谋的，而且心思缜密，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
　　 回到警队，在案情交流会上领导决定，鉴于警力紧张，分派雪鸿姐带着她的徒弟小熊负责侦办陆雪娥被杀案，派我带着吉玲为一组，继续调查幼童许金泉窒息死亡案，争取尽快结案，然后去支援雪鸿姐组。两个案子都缺乏哪怕是蛛丝马迹的证据，有的只是一些推论，因而需要大量外围排查分析取证。
　　 会下，我和吉玲一同研究案情的两个疑点：孩子身上汗湿不多，和一只鞋在另一间房里。孩子跑回家时也许会掉一只鞋，但不会先把鞋藏进沙发下再躲进柜子里。这两个疑点都似乎说明柜子里不是死亡第一现场，可能是被人移尸过来的。
　　 由于孩子失踪后许经孝到过死亡现场，我们先去他位于14号楼12层的家里，询问了他在他爸家找孩子时看见了什么。他只是说家里门没锁上，进门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东西也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我注意到他的桌子上有一只单筒望远镜，旁边还有一本天文知识的新书。
　　 通过广泛调查，我们了解到许经孝家的社会关系简单，基本上没有和人结过怨。尽管还没有头绪，我们还是打算先从疑点明显的孩子父亲许经孝身上入手，展开调查，看看能不能找出杀人动机。在户籍存档那里我们了解到，许经孝的婚姻状况是离异再婚，他的前妻叫杨秋萍。我们在她家楼下找到了她。
　　 “我和许经孝离婚的原因？你们应该去问他，看他怎么说得出口！”杨秋萍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后，愤愤地说，“他这人太多疑，又是个拧种，一口咬定我们生的儿子不像他，不是他的儿子。他家里人也跟着怀疑我，你说这日子我还怎么过？哦，我老公来了，我们要去接孩子……”她说到这转身走了。不远处，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迎过来，亲热地搂她的肩膀，把她让进一辆本田车，开走了。
　　 我们又去了许经孝妻子在农村的娘家，找到许妻了解情况。对于她和丈夫的关系，两人都是寡言少语的性格，所以平常很少交流。她把孩子当做自己生活的全部，我们和她一谈到孩子，她就痛苦地无法进行下去。对于丈夫从前的婚史她是知道的，她说杨秋萍和现在的丈夫从前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我问她：“是谁告诉你的，那天孩子和爷爷玩捉迷藏时跑回家去了？”
　　 “是我家前面那个楼的陆姨。我接孩子时经常碰见她也接儿子下学。那天是我碰见她从外面回来。”
　　 “哦？你们是14号楼，前面是10号楼。陆姨家是二门11层吗？”二门11层是陆雪娥家。
　　 “这我没问过。”
　　 “你知道她家出事了吗？”
　　 “出事！出什么事？庞警官，又是孩子？……”她神经质地站起来，又颓然瘫坐下。
　　 看得出她对陆雪娥的死一无所知。我们又询问了许妻的父母，他们觉得许经孝这个女婿老实本分孝顺，能吃苦，对他没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有点木讷没有眼力劲儿。我们又去了许经孝的工作单位调查，除了知道他是个检验工，整天和产品打交道，没什么朋友以外，其他一无所获。
　　 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回到警队，我们看见陆雪娥的丈夫孤独地站在街对面，不时焦虑地往我们这边望。这些天他经常在警队门外徘徊，偶尔进来问问凶手找到没有。这是个痴情的男人，尽管他尽量不进来打扰我们，但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雪鸿姐那边也没有多少进展，线索太少，他们只得反复地观看调取的视频，反复地勘察现场。这时候他们又在仔细察看视频，我们也过去参与其中。桂苑小区内部的监控系统还在安装中，只有前后门的探头在正常工作。视频中有事发那天早晨陆雪娥送孩子上学和独自提着菜篮子回家的影像，周围没有任何人注意她，更没人和她打招呼。她买菜回家后过了43分钟，一个熟悉的人从小区里面往前门这边走出来——是许经孝。只见他身穿我们见过的浅棕色短裤，白色短袖衬衣，右手提着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走近探头。到了探头近前，他看了一眼探头，把塑料袋换到左手，右手插进裤口袋，表情从容地走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