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其实他有名字,但除了那些老人外,谁都记不得了,都叫他“拐腿爷”。
拐腿爷长一张长马脸,身子单薄,两条长腿往两边撇开,微微拱着,像常年骑马骑出来的罗圈腿,但他从未骑过马。他的背也很拱,脑袋折到身子的二分之一处,甚至更低,走路的时候,老喜欢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头跟身子离得远远的,不停地一伸一缩。
行走着的拐腿爷,像极了底下开叉的问号,一个勾得不圆的问号。有恶毒的人说,拐腿爷,看着地上点,要有一泡高点的牛屎你就得撞上了!
听到这样的话,拐腿爷也不生气,大嘴微微咧开,作势拿烟杆敲人。
拐腿爷名字的由来,并不完全是他的外貌。因为他常说,在这老桃村,只有他见过日本人,他们向他问路来着,很客气,临了还掏洋烟送了他一支。每当人们问他日本人长什么样,他都是一句话:“日本嘎索,中国嘎镐。”(日本人腿直,中国人腿拐)不知道拐腿爷是在吹牛,还是真的见过日本人,但从此他的外号就坐下了。
拐腿爷年轻的时候,我们是很怕他的。每当我们蹲在河边玩水,拐腿爷大老远就怒吼着冲过来,拱着背,伸着头,像拨开水面的鲨鱼,扬着烟杆要来打人。我们一见,便哇哇叫着跑开。拐腿爷在身后追着,不依不饶地喊:“这些兔崽子,水深,你们能随便靠近的么?”
但现在拐腿爷早已忘了当年的“壮举”,他常常整日整日地坐在村子中央的土路旁,眼巴巴地盯着走过的人。他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希望人们能主动从他眼里读出点儿什么。
能读出什么呢?无非是他饿了。每当他饿的时候,就会坐在村道旁,眼巴巴地等着人路过,等着人读出他的饿,然后转回去给他打一碗粥吃。吃了粥后,拐腿爷便满脸感激、满脸不好意思地看着来人笑,然后拿手当腿,一挪一挪地往他的家爬。他老得连问号也当不成了。
听阿妈说,拐腿爷实在饿极的时候,也曾试过自已煮吃的,但撑着命洗了米,坐上锅,就不行了,累得瘫在地上,最后还是爬到村道旁等着人送粥吃。
能送给他粥的,只有阿恩奶了。
那一片儿地方,人们差不多都已经搬走了,村子里到处是空了的房子,还有好些已经成了半截子破墙。半人高的破墙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没有了新鲜的痕迹,透着一股子古老和沧桑,仿佛它们生来就不是房子,只是几堵破墙似的。很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一搬走,屋顶也跟着不见,好像那房子能横腰劈成两半,房顶能装进口袋轻而易举带走一样。其实那些老旧残破的屋顶还有什么用呢?横梁早已朽烂,被虫蛀成一个一个洞,风一吹来,就籁籁地往下掉粉。
不过不管怎样,人们还是把陪伴他们大半生的房顶带走了,只剩下四面子破墙。还有些房顶没被带走的,也多半没了人,房顶上长着些嫩绿的草儿,跟着风籁籁地摇摆。
拐腿爷就住在这样一座长草的房子里。在他房子前面不远处,住着阿恩奶。阿恩奶并不是不想走,而是年初她孙子开着运蔗车、正缓缓下坡的时候,有两个小伙子骑着电动车从侧面冲过来,发了疯地往他的车轮子撞去,当场死了一个人,赔了十来万,阿恩奶把家底都掏空了,盖新房的钱也都堵上了,所以她想走也走不了。拐腿爷眼神里的东西,只有阿恩奶去读,她每次打来粥,都会长长叹一口气,用带着哭腔的悲悯音调说:“我这里还一团糟,哪能长年累月顾到你呢?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拐腿爷眼里的泪晶晶亮,慑懦着说:“由他去吧,这口气能撑到几时算几时。”叹着气,爬回他那空荡荡的屋子。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是拐腿爷还需要的,除此外,他不知道“家”还有什么用。整个屋子静悄悄,连灯都不需要开,厨房里冰锅冷灶,连碗筷都没有了,再不像一个家的模样。穷得连耗子都嫌弃。
其实,拐腿爷年轻的时候也有家,有媳妇。他媳妇是托了人从深山里寻来的,瘦得像棵豆芽菜,脸皮腊黄,一头齐耳的短发干枯凌乱,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整日里梦游似的。那女人经常穿着宽大的、空荡荡的衣服,手里提着饭盒跟在拐腿爷后面下地,两条后脚跟相互打着,要绊倒绊倒的样子。后来熟悉了这个村子里的人,她便独自担着两条簸箕、拿着一根长长的爪蓠去扫落叶,掰树上的小枯枝儿回来烧火。小孩子跟在她身后,学着深山里的方言问:“迷玲迷玲,蒙拜嘎骂?(去哪回来)”
迷铃便扬起爪蓠,佯装恶狠狠地说:“嘎耨蒙骂!”(抓你鸡巴回来!)
久而久之,小孩子觉得迷铃不好惹,便没敢再欺负她。
后来,那女人给拐腿爷生了个女儿,叫阿铃。阿铃长得也矮小,身子干瘪消瘦。起初在家时是很勤快的,经常跟着拐腿爷和迷铃下地。拐腿爷家的日子虽不富裕,但一家三口也勉强不落人后。可惜的是,阿铃长到十八岁就找了个武大郎一样的男人嫁了,嫁出去后便很少回家。
拐腿爷的身体不太好,迷铃的身子更坏,阿铃嫁人后这日子便过得落魄起来。每年的春种秋收,他家的田地都是剩在最后头的。别人早出晚归,他们两口子也早出晚归,但那地就是没个进展,直等到别人播下的秧苗返了青,拐腿爷的田还是一片白茫茫的水。这时候,迷铃便挨家挨户地找人,求大伙帮她家赶着季节种田,但找来找去,都没有一家愿意出来帮她,都托着忙推掉了。我阿妈见她可怜,答应在我们几姐妹当中拨一个给她使唤。迷铃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声感谢。
家里乱哄哄吵了一通,又推托了半天,最后,争不过姐姐的我便被阿妈“贡献”出来,跟着迷铃走。
路上,我问迷铃还有谁来帮忙?
迷铃笑眯眯地说,堂兄家的三个侄子会来。
一听这话,我心里安了一点,毕竟不只我一个人,到时活儿也快些么。
走到地头一看,拐腿爷家那低洼处的田都被上头的人放水淹了,趟下去,水直没到膝盖,小小的秧苗一插下去,只剩个绿绿的头儿在水上漂。
迷铃把我们带到田头,便挑起簸箕,走到另一处田里起秧。田野里,人们的活都已告一段落,除了拐腿爷家,已经没人在田里忙插秧了,四处静悄悄的。
我穿着水鞋,小心地走下田,拿起秧苗就忙起来。拐腿爷的三个人高马大的侄子也跟着下了田。这时,令人恐怖的一幕出现了!从四面八方的田里,嗖嗖地窜来一条条筷子长的蚂蟥,团团把我们围住,像饥饿的魔鬼一样,拼着命地往上爬,张着大吸盘,牢牢吸附在几个男孩子腿上。这些畜生闻到人气儿,就都跑了来。幸好我穿着水鞋,不然早已被这些恶心的、伸缩扭曲着的吸血鬼给巴满了!
那几个男孩子吓得够呛,不停地哇哇跳脚,直说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蚂蟥!吓死了吓死了!这活儿没法干,回吧!说着,呲牙咧嘴地扯下巴在腿上的蚂蟥,飞一样地逃命去了。
我站在田里,不停地拿棍子拨往上爬的蚂蟥,心里犹豫不绝:我要不要逃?要不要逃?
如果逃,就太对不起迷铃了!刚刚我答应来帮忙的时候,她脸上那副信任的激动表情,让我感动不已,就这么走了,怎么向她交待?
如果不走,我命休矣!眼看蚂蟥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我就是个造血机器,这会也不够分的!
想来想去,实在不敢呆在田里,便上了岸,去找迷铃。迷铃正在兴高采烈地起秧呢,看到我吃了一惊,问怎么来了?
我说我不敢一个人呆在田里,就找你来了!
迷铃一脸困惑的表情,但什么也没问,说那你陪着我起秧吧,一会我跟着你去插秧。
看看忙到中午,迷铃带我回家吃饭。走到村头,趁迷铃不注意,我嗖一下往家里跑了。迷铃在后面追着喊:“阿玉,先别走,到我家吃个饭吧!我已经叫你拐腿爷买了肉呀!就算不帮,总也该来吃个饭!”
我假装听不见迷铃的呼唤,跑得更快了!拐腿爷田里的蚂蟥已经吓破了我的胆。我回家找阿妈抱怨:“我才十二岁,你们怎么能把我丢给迷铃呢?你知道那田里的蚂蟥多恐怖吗?连阿节几兄弟都逃了!阿妈我不管!呆会迷铃来找你,就说我害怕,我再也不要去了!”
阿妈没办法,亲自去跟迷铃道歉,迷铃只是长长叹一口气,说不怪孩子,算了,那田就丢着吧。
后来没过几年,身体一直不好的迷铃丢下拐腿爷去了,拐腿爷的地完全丢了荒,只靠些存粮过活。
再后来,拐腿爷便委托侄子帮忙卖地。拐腿爷的侄子把所有地都卖掉之后,只拿给拐腿爷一叠薄薄的钞票。拐腿爷知道侄子动了手脚,据理力争,哪料侄子把钱“啪”地丢在桌上,瞪着白眼吼:“你要不要?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
拐腿爷没办法,哆嗦着手捏起那叠钞票。所有的田地都卖完后,拐腿爷吃起了五保,他女儿阿铃回来搜刮了拐腿爷埋在床头地下的钱,又接着失了踪影。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拐腿爷也迎着朝阳,爬到村前的道上等着路人经过,傍晚太阳落山,拐腿爷又会拿手当腿,一步一步地往空房子里爬。那肚子里兴许讨到了一碗粥,兴许什么也讨不到……
武老师写的文杠杠的,要跟您好好学丫!
拐腿爷的命运凄惨,更多的空巢老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可怜呢?多希望可以有多一点人关注留守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