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温度
不管你信与不信,故乡是有温度的。
故乡的温度是多元素的,它包括生离死别时的阴冷,爱意满满的温暖,委屈绝望时的冰凉,还有万事遂心时的舒爽快意。
故乡也与她的温度一样,是多元化的。
一、温暖的大钱饺子
上个世纪的1987年冬,我从济南军区某部退伍回到故乡。回到家里一看,三哥和四哥分家了,父亲由四哥赡养,母亲跟着三哥过活,而我则成了无家的浪子,心里沮丧冰凉到了极点。
我当时含泪问父亲:“分家啦?”
父亲说:“分家了。”
我又问父亲:“怎么分的呢?”
父亲说:“我由你四哥赡养,你娘由你三哥赡养。”
我忍着心中愤怒问父亲:“分得还平稳吧?”
父亲顺口回答:“还好,没吵没闹的,很平稳。”
我气急而争:“平稳个啥,大哥、二哥分出去很多年了,咱就不说了,现在还有三个儿子,你只平分成两份儿,还说平稳?你还有一个儿子呢?爸,你的小儿子他没死啊,你分家的时候,咋把他给忘了呢?”
一通邪火发过之后,我又放软语气,对父亲说:“爸,你在分家时应该考虑到,你还有一个儿子在部队没回来,两个哥想要分开各奔前程也行,你们两个老的得在一起,为小儿子守住一份温暖才对。”父亲怯怯地对我说:“是爸没考虑周全,可是,现在已经分开了,那该怎么办呢?”
分家过后的那年春节,可能是因为我退伍回乡的缘故,我们还是在一起吃的团年饭。初一早晨包饺子时,四哥都没有让我插手,而是让我随意地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父亲站在场院边上喊我:“五娃儿,回来吃饭喽!”我当时正在房后草坡上,观赏一只松鼠啃核桃,听到父亲的喊声后,赶忙从房后草坡上回来,四哥已经将炒好的新鲜菜端上了饭桌,父亲及时地将火塘中的那把铜酒壶提起来,给我们每个人面前的酒盅斟满了酒,然后拿起来,歉意满满地说:“按理说,新春上月的,不应当说不高兴的话,但是,爸做事欠考虑,有些对不起五娃儿,我和你三哥、四哥商量过了,将来一定给你一个比较满意的交待。来,喝了这盅酒,新年无忧愁。”按照先“门盅”后陪酒的老规矩,我们全家五口人,又热热闹闹地喝了新年的第一顿酒。
陪酒快要结束时,四哥征求我们的意见:“我去煮饺子了噢。”我们说可以,不一会儿,五碗热腾腾的饺子,被四哥一一端上了饭桌。我正准备开吃时,父亲搛起一个饺子对我说:“五娃儿,这个饺子好像有点特殊,咱们换一个吧。”我伸碗接住,搛起来往嘴里一咬,咬出一个硬硬的东西来,等我吐到桌上一看,是一枚五分钱的硬币。父亲连忙带头鼓掌说:“五娃儿今年运气最好,肯定能发财。”之后,我又一连吃了四个包有钱币的饺子,父亲和两个哥哥更是欢呼连声:“五娃今年肯定会有好运气的!”
我知道,这都是四哥特意盛在我碗里的大钱饺子,漏在父亲碗中的那一个,也被父亲巧妙地给换过来了。这五个大钱饺子,使我曾经极度寒凉的心里,流动着温暖的爱意。对于父亲“分家不公”的怨气,也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二、狂热的社火
说到狂热,那就要数故乡的社火了。
可能是因为故乡人很难找到展现自己的舞台吧,所以,故乡人把社火看得极其重要。尽管每隔几年都有一次社火,故乡人却会认真地对待自己在社火中的角色。
故乡的龙灯社火,是一首满载乡情民俗的诗篇。每逢过年过节的星月之夜,老家的龙灯会、莲船会、舞狮会,真是热闹喧天。四里八乡的乡亲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路欢歌笑语,敲着锣打着鼓,揺着彩船,舞着狮子,举着龙灯,游完王家大院,走过梁家寨子,再奔李家湾子,这山鞭炮响过,那坡人声震天。
父亲也是一个舞狮的好把势,他在教导后生舞狮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狮子舞得帅,全靠狮头带。”父亲总是把舞狮的每一个动作,分解给后生们看,一招一式,透着古朴典雅的大家风范。
故乡的舞狮,是以火狮子为主,火狮的舞动造型很多,有:起势、常态、奋起、疑进、抓痒、迎宝、施礼、惊跃、审视、酣睡、出洞、发威、过山、上楼台等等。父亲教导我们,舞狮者要通过不同的马步,配合狮头动作,把各种造型抽象地表现出来。故此,火狮讲究的是意在和神似。火狮有出洞、上山、巡山会狮、採青、入洞等表演方式,当中“採青”最为常见,讲究的是生猛有力,生意兴隆的象征。有时候,为了增加娱乐性,採青有时还会用上特技动作,例如上肩(舞狮头者站在狮尾者肩上)、叠罗汉、上火焰山等等。舞火狮时,会配以大锣、大鼓、大钹,狮的舞动要配合音乐的节奏。
故乡的火狮子,专为龙灯、莲船打场子,届时,火狮在前面舞动,主家拿着自己配制的土烟花追着烧,火狮子为了躲开烟花的灼烧,便弹跳、翻滚地舞着各种各样的姿态,绕场狂舞一阵,龙灯则跟在火狮子的后面,绕场子转着圈儿地舞动。场子打开后,莲船便可以尽显风采,尽情玩唱。
我刚从部队退伍回乡的那年正月,正逢故乡发起社火,舞不动狮子的父亲,便怂恿我替补进去了。玩到方家大院时,在卫生院当医生的方荣珠,耍了个小小的“二球”,他点上土花子,追着我的狮子头来烧,那拌有犁铧铁的土花子冲出来,炝得人睁不开眼,也灼得人皮肤生疼。眼看实在躲不过他的追烧,年轻的我心头火起,把狮头一摆,跳起一脚,踢在方荣珠持花子的手上,那花子哧溜一下拐了个弯儿,从方荣珠的领口钻进去,就在他的衣服里面燃烧起来,烧得他蹦起脚地跳,却干急抖不掉衣服里正在燃烧的花子。等到花子自然熄灭后,方荣珠发现,他过年时才穿上身的皮夹克,和里面的几件新衣服,全部被花子烧得千疮百孔,皮肤也被灼伤好大一块儿。
方荣珠的老婆很想找我的麻烦,却被方荣珠死劲儿地拦住:“不能怪人家,人家也只是想踢掉,没成想,花子却钻进了我的衣服里,可能是报应吧。”
社火的狂热,还体现在主家的盛情款待上。我后来一直在想,招待社火的主家,该是多大的排场啊!不信你可以私下里算一算,全场社火是二十四盏灯,这就是二十四个举灯人;十三节龙灯两班换,又是二十六个人;两只火狮子,只按两班换,八个人是少不了的;一只采船里有艄公、摇婆、一个坐船的,加一个替补,四个帮船的,这是七个人,外加三套锣鼓,最少十二个人(每套锣鼓四个人),加上带班的,总共就是八十九个人,按照每席坐十人,那可是整整九席啊!九席的酒宴,那得是多大的铺张啊!
就是这么大的铺张,居然还有人抢着接,有抢不上前的农家,还要涎着脸地跟接到社火班子的主家商量,要求给他家匀个两三席社火演员。那份热情,真是叫人感动啊!
三、凄凉的山歌小调
故乡靠山村那个地方,差不多的人,都喜欢哼唱山歌小调,而靠山村的山歌小调,又多以凄凉小调为主,凸现出一种凄婉的情绪,听起来蛮凄凉的。
我举几例,供大家品尝,看是不是有着我说的那种凄凉感。
冬季雪花飘,
飘落梅枝梢,
不知谁家吹的是紫竹箫,
琵琶一声响,
弹的是凄凉调……
这样的歌词,你能说它不够凄凉么?还有《一门三孝》中的孝媳庞三春,在被婆母陈氏和丈夫姜诗赶出家门后,歌师采用了十字咏叹调,唱出了这位孝媳心中的苦痛:
庞氏女出了门双眼流泪,鞋又尖脚又小路又难行。
将衣襟擦眼泪凄凄惨惨,天落雨地下湿路又不平,
东不知西不晓两眼摸黑,远望见大森林脚下安身,
身坐地冷如冰麻纷细雨,心又怕身又冷战战惊惊,
想家中我婆婆年纪又老,衰迈人如朽木病未离身;
又恐怕病死了衣棺无有,又恐怕无饭吃心慌头晕,
心思想七岁儿好不伤心,离了娘苦啼啼咋得安生,
哭一声安安儿心如刀割,哭姣儿娘好比万箭穿心,
你祖母与你爹恐难抚养,切莫怨为娘的短心不仁;
想你娘在此间忍饥挨饿,怎知道为娘的身坐冷冰,
儿岂知娘今晚歇在树下,风又吹雨又洒凄惨伤心,
正遇着三九天冰雪冷冻,风打树雪飘身冷坐天明。
歌词本来就很凄凉,再经过演唱者用凄婉的调子一唱,让人感受到一种非常凄苦而又冰冷的寒凉,那是一种彻骨的凄凉。然而,这也是故乡的温度。故乡人就是这样,尽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并不温暖,却非常痛惜传说故事中的人物命运,想要把故事中人物的凄苦命运,用凄凉的调子唱给其他人听,以期唤起更多同情的泪水。
说实在话,我也爱唱家乡的山歌小调,但却不敢哼唱这类凄凉小调,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眼眶中的泪水,害怕它会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从而感染了别人。因此,我宁愿被别人感动得稀里哗啦,却不想自己折磨自己。
四、温馨的帮工锣鼓
写下这一章的小标题时,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锣鼓是打击乐,本来就是铿锵有力,声震寰宇的,它又怎么温馨得起来?
然而,在鄂西北这一片儿,有很多事,都透着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奇怪,叫喳喳的锣鼓,偏偏透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大约是前年农历五月吧,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靠山村,刚走到村口,便听一阵叫喳喳的锣鼓声,驻足听了一听,才发现这锣鼓来自阳坡半山中一块苞谷地里。地里有很多人,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哦嗬喧天地薅着苞谷草,他们的前面,有两个人敲打着锣鼓,高声地欢唱着,声音传出老远老远……
由于间隔的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唱些什么词儿。进村一打听,原来是本村的“搪将班子”在帮助王家表嫂薅苞谷草,靠山村把这种帮工形式叫作“打锣鼓”,意思是,打一会儿锣鼓的工夫,就把苞谷草给薅完了。村里人向我介绍说,王家表嫂的丈夫,几年前在陕西韩城煤矿出了事儿,家里的农活,全靠王家表嫂一个人打理,两个孩子又都在上大学,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忙乎着。眼看都快过了农历五月,地里的苞谷草还没有顾得上去薅,王家表嫂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她的哭声,惊动了从她家门前经过的老李,当老李得知王家表嫂是因为苞谷草没顾得薅的问题,愁得哭出了声的原因后,便把胸脯子一拍,轻轻地劝了一句:“表嫂别哭了,有我们‘搪将班子’哩,我们来给你打一会‘锣鼓’就行了。”王家表嫂不哭了,含泪问老李:“啥时候能来‘打锣鼓’啊?”老李说,他回去吆喝一声,明天上午就能来。也不来多了,有十几个人,大半天就行了。王家表嫂住了哭止了泪,赶紧着手准备第二天打锣鼓的饭菜。
第二天,也就是我回去的那天上午,老李带着“搪将班子”十几个人,直接去了王家表嫂的苞谷地,乒乒乓乓地薅了起来,老李和老叶是锣鼓手,他们一人挎着鼓,一人提着锣,扯着嗓子便唱开了:
清早起来雾沉沉,
只听锣鼓不见人,
双手拨开云和雾,
一层锣鼓一层人。
解决了一地的苞谷草问题,王家表嫂又乐呵呵地忙起了其它不太紧迫的农活,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生活艰辛和劳累,也看不出失去丈夫的悲伤和愁苦了。好像这一切,都被那一阵“薅草锣鼓”的温馨给抚平了。
说到这里,我就顺带着介绍一下靠山村的“薅草锣鼓”吧,也不知道这种帮工形式,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好像大集体的年代里就有了。我只记得,每场锣鼓至少得请二十个以上的工友,干活的人越多越有气势。所以,适应于土地面积比较大的农户,尤其是在六、七十年代,生产队集体干活儿的时候。在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里或稻田间,数十人或上百人,拿着锄头排成一条线,歌师和锣鼓手,就站在干活队伍的中前方,便开始了一场扣人心弦的田间音乐会。
但是,大集体那时候,只是图个热闹鼓劲,后来土地到户了,“薅草锣鼓”便成了帮工的代名词。当谁家的农活忙不过来时,便有人热情地探问:“要不要‘打锣鼓’啊?”如果主家说是需要,探问的人就会立马招呼“搪将班子”,掂着相应的工具前来助力,主家只需要招待一顿酒饭即可,也不用付工钱的。
还需要说明一点的是,靠山村的“搪将班子”,相当于城里的志愿者,属于临时组建起来的,帮工结束后,依然是各烧各家的火,各冒各家的烟,没有任何的利益牵扯。
温度是人们对冷热的抽象感觉。除了这上面的四种温度,在我的故乡,还能感受到遭遇误解时冰冷感觉,痛失亲人时的阴冷感觉,受到爱护时的温馨感觉,受到赞美时的欢畅感觉等等,而这些,都成了故乡特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