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从前】与戏剧有关的往事(散文)
1.戏的味
我对于戏剧的喜爱,是懂事就开始的。
小时候听戏是为了热闹和有趣,为了观看不谙的人生。长大后,对于戏剧的沉迷,是因为与生活与理想与情感产生的共鸣。现在,对戏剧的依恋却是为了欣赏那古老细腻的韵味,赏析被艺术化了的人生,玩味被戏剧化了的喜怒哀乐。听着那些抑扬顿挫的唱词,缠绵的唱腔,看着演员优美的一招一式;想象着被演绎着的那个时代的人,犹如面前展开一幅没有头尾的,只有精神才可以畅游的巨幅人生画卷,我整个人没了现世的烦恼,没了现世的魂儿,空了,飞了。雨雪天,出不去,就在家听着戏剧的缠绵选段,写自娱自乐的文字,或者画几笔水墨画,或者懒懒地抱着一本书,似乎在读书,眼神却不在书上,痴痴的,空空的,畅游云天去了。
晴天,紫外线太强,下雨天,不想湿了鞋子,找出种种借口,轻易不下楼,只在楼上看戏或者听戏。可惜啊,生存中要奔波的事情太多,这样的闲暇太少,有几年,戏剧与我几乎是一种奢侈。只能在夜深人静睡不着,有雨打窗棂,或者,就是一个人卧病在床的时候,闭着眼虚弱地找点精神慰藉。
偶尔也听歌曲,听那些我年轻时候就喜欢的流行歌。
过年过节,大部分时间是听河南豫剧。豫剧是乡音,皆因心里想起了已故的亲人,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家。河南是我老家,童年乃至少年都在河南生活。后来到了陕北,住在县剧团的大院里,剧团也是唱豫剧,都是些河南来的戏剧演员。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听苦情戏,听生活的苦,命运的苦,爱情的苦,尤其爱听阎立品先生的《秦雪梅吊孝》和常香玉先生的《断桥》。常香玉先生的《西厢记》里那一段《拷红》也好听。
大哥最早是学京剧,“文化大革命”时期因为家庭成分半途而废。回到农村又被派去村子里的知青“哄”(老家把潮流时尚的事物一律称作“哄”,这可能不是起哄的意思,但某些方面也和起哄差不多了)样板戏,回到家里,他就教我学唱李铁梅。
可能是小时候存下的底子,长大后就偏爱戏剧,特别喜欢一个人在雨天听西皮慢板,听那些男扮女的旦角咿咿呀呀。京剧里生角,我特别喜欢于魁智,而现在想起来,真正喜欢的是于魁智先生的扮相,正气凛然,唱功铿锵泰然。甚至有一段时间成了他的粉丝(京剧只有票友,没有粉丝,但我就想做于魁智先生的粉丝,我到现在也唱不好字正腔圆的京剧,偶尔哼一声也是南腔北调。我觉得“粉丝”这个称谓在戏剧里最贴切)。京剧的唱腔有一种特殊的意味,那味道仿佛是从古山水画上渗下来似的,又像是从已经不多见的古宅子里,幽幽地穿过了老砖墙的魂儿,在月夜的寂静中回荡。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穿越到那个时代的大家庭院里,看见小戏台上的锣鼓家伙,听见琴弦声声入耳,却尽是穿透人心的悲声。那悲声经了光阴的浓妆艳抹反而充满历史别样的妖冶和魅惑。
对于年纪轻的女子来说,不可以喜欢听戏剧,特别是在雨天或者雪夜,这样听下去,水灵灵的女子精神会出问题。
现实生活里的女子,要养家糊口要孝顺父母,还要去社会上打拼,不能把自己搞得过于空灵。这是一位唱旦角的姐姐提醒我的话,她四十岁了还没有嫁人,一个人干干净净,走起路来像一只猫,轻轻来去。我承认她教训得极是。
对于喜欢戏剧的人,只能短时间不去听不去欣赏,哪里就能永远与戏剧绝缘?后来改听豫剧,豫剧是老家的地方戏,听《穆桂英挂帅》,听马金凤老先生脆生生的声音,百听不厌,“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在了身,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呀上写着浑那浑天候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哪……”
好一个穆桂英!中国古代的女豪杰呢!已故豫剧泰斗常香玉先生和九十多岁高龄的马金凤先生,都有黄河岸边女子们的刚烈,这正是我喜欢听她们戏的原因。记得小时候,坐在父亲的肩头,去邻村看马金凤老先生的戏。那时候农村的戏台是露天的,多少人去看戏都可以,四邻八乡的统统涌来了,那场面的热闹至今记忆犹新。见到马金凤先生那一次,身边有大人突然喊:“快看!老天爷!那是马金凤啊!你看人家那皮肤白得!你看人家的衣服好看得!”马金凤老先生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人眼里,就像神仙下凡,真的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文武双全的穆桂英了。
我老家距离洛阳几十公里,又是大村庄,交通也便利,马老先生当年带领着洛阳市豫剧团经常下乡演出。小时候,我可是没少看马金凤老先生的豫剧。喜欢戏剧舞台上的她也喜欢戏外的她,她给我幼小心灵里增添了超现实的想象空间。
上中学,大哥他们剧团上来了一个唱旦角的,据说是阎立品先生的弟子,是个老姑娘,三十八岁了,高高大大的,常常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那个大屁股一扭一扭的,说话嗓门也不小,没有丝毫多愁善感的伤春悲秋样儿,怎么看都不像是闺房里的娇小姐,倒像是古代青楼里的老鸨。
等着这个大姐姐如泣如诉的声音,在二胡的伴奏下,从那个空旷的练功房里传出,在清晨的院子里回旋时,我和院子里住着的几个女娃儿停下上学的脚步,趴在练功房的大窗户上,看着,听着,痴了,傻了。
反正那天跑着去上学,到了教室早自习已经开始好久了。那是我第一次迟到。一整天,我的脑海里还回荡着大姐姐唱的那段《秦雪梅吊孝》。现在回味,虽然豫剧没有京剧的唱腔缠绵悠长,但是,那毕竟是我从小接受的启蒙式的艺术教育,根深蒂固到我的骨子里了。比如说,那段《断桥》里“我的官人你!你!你就好狠的心呢啊嗬!哭啼啼,把官人急忙搀起……”也听那个谁的《小二黑结婚》里小芹的唱:“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他呀他说是,他说是今天早点回还……”一个叛逆女子心里的爱,欲说还羞。
特别喜欢戏剧中这些朴实无华的唱词。不管把这些唱词定为什么“山药蛋派”还是“红土地派”,反正这是老家的声音,是乡音的味道,是老家古往今来文化里的苦辣酸甜。听着豫剧,就当是自己的心回家了。戏剧中落地秀才的凄凉,痴情女子的怅惘和悲情,天涯游子到晚年回不了家的绝望和飘零的苦,如往事萦怀,轻轻拍打着那颗思乡的心。
对于我这个从小就到处飘零的人来说,至今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戏剧就成了我与故乡扯不断的一曲清音。
对于戏剧的偏爱,像我这样的性格,只能隐藏在心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内心,为自己搭一个舞台,独唱,听众也只我一个。
我当然也喜欢听京剧。如果把故乡的豫剧比作养育过我的母亲的乳汁,那京剧就是我中年精神梦想的依存。喜欢京剧的细致和沉稳,像听经文。听着干净、缠绵、柔肠百转,听着心里不免充满一种肝胆情绪来,那曲调的味儿一下子就应了自己那一会儿的心境。就这样,一个人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听,随着那一声声时而悠扬、时而凄楚的唱腔,恍惚自己就是那些戏里唱的女子,恍惚自己就是戏里的落魄者,或痴情或幽怨或刚烈或洒脱,恍惚生活的苦不是苦,是演唱的一段戏,恍惚穿越了古今的悲欢,入地升天。
2.那个唱戏的姐姐
身在异乡,只要听见豫剧的胡弦响起,听到有谁在唱豫剧,我就挪不动脚步,就会被那一声声“咣啋,咣啋……”的锣鼓家伙敲得心里无着落,就会被唱腔中看不见的东西牵着了魂儿,就会想起来老家,想起那个小村庄,想起那个院子,想起许多与豫剧有关的人和事。
最初看戏,因为年纪小,只是看热闹,看那些个唱戏人涂脂抹粉惊艳的脸,看演员们身上穿着的戏装华丽。
那阵,大街小巷的大喇叭里,田间地头都能听到有女人顺口在唱豫剧现代戏《朝阳沟》:“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唱不完数不尽胜利的消息……”男人则唱:“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几个女人在一起就唱最后的那段亲家母对唱。那时候,人们的业余爱好和乐趣几乎都在戏上了。
到乡下演出的剧团只有一个露天的戏台子,并不是每个村子都有戏台,只有那些大村子,也是方圆最富裕的村子才有条件允许搭台唱戏。不逢年不逢节,只要上边有了宣传文件,村子里就要派人收拾那个空荡荡的土戏台。戏台平时也没有闲着,村子里召开阶级斗争批斗大会和春耕秋播的促生产大会,村支书们都在这戏台上摆了桌子坐着讲话。转眼之间批斗会的主席台就变成了戏台——这是最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小,每次看戏都是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直到瞌睡了才下来。我从来没有把一场戏看完过,总是看着看着就瞌睡得不行了。在我那时的幼小心灵里,看完戏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要是那个戏里的女子多好啊,如果自己也能穿上她们身上穿的漂亮衣服该有多么地好。
我小时候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想着穿好看的衣服,天天有豆腐吃(我小时候是不吃肉的)。甚至还觉得戏里坏人穿的都比我穿的好,跪在县官面前喊冤哭泣的民女也是幸福的。小的时候就是这么无知,无知到只知道吃穿,只看得见戏剧表面的喧嚣和曼妙。
时常觉得自己有做戏剧演员的潜质,别人家小女孩不会唱的戏剧选段,我都能像模像样地模仿着唱,我一个人可以唱《朝阳沟》里亲家母对唱的戏。公社宣传队那个唱《朝阳沟》里银环的大辫子姐姐,她还唱过《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正是因为她扮演的那个活泼率直的小芹,我从此喜欢上了她。她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根红头绳扎在我的小辫子上,教我跟着她学走台步,说我长大一准可以做演员唱戏。
现在想来,她那时的年龄,可能有二十七八岁。她是从县剧团下来的,至于是什么原因离开剧团的,开始谁也不知道。有人猜测可能是作风问题,女演员长得都漂亮,舞台上到舞台下,假戏真做就是作风问题了。她是从十多里外的村子嫁到我们村的,她的儿子比我大两岁,丈夫也是在县城工作,婆婆是我们村里的妇女主任,公公是大队会计。相对来说,她家的生活条件很宽裕。
登过舞台唱过戏的女子,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她看上去也是与众不同的,首先她的精气神就比没有上过舞台的人要好。她与我大哥在公社宣传队里始终是男女主角搭档,他们俩也是宣传队的台柱子。有一次是在村大队部的楼上彩排一出戏,她演得特别投入,如泣如诉不能自禁。我当时就站在边上看,这样近距离看演出,虽然大人们演绎的是戏,对于几岁的我来说就像面对真实的生活。等到戏里那个多情的女子壮烈倒地死去,我已经不觉得这是演戏,早已泪流满面的我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这个大姐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穿着戏装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把她浓妆的脸贴着我的脸:“乖,不哭!乖,不哭!”说着不让我哭泣,她自己却沉浸在戏里,流泪不止。我那一次真是哭得稀里哗啦。从那以后,大哥不再带着我去看他们彩排。
因为我们家里成分不好,大哥那个时候还没成家,找上门来为大哥做媒的每年都有,大哥也去相亲,相亲的结局都是大哥看不上人家。后来我觉得主要原因并不因为我们家成分问题,而是我大哥太挑剔。自己家里成分不好,他还看不上也是成分不好的女子,而他看上的女子,人家却顾忌我们家的富农及右派的双重成分。
我问过母亲,问这个姐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母亲说,是因为我大哥。这个与他唱搭档的姐姐各方面都挺好,但是,大哥嫌弃人家太泼辣,不好约束。这个姐姐结婚的时候,坐在我母亲面前哭着说:“娘啊,不是我的错,是他看不上我。”这个姐姐哭诉的事情,是母亲后来给我说的。开始不懂得为什么是因为大哥,这个姐姐才对我好,长大我才懂得了,她是爱屋及乌。
就因为这个姐姐对我好,我喜欢看她唱戏,也喜欢学她唱戏的一招一式,甚至对着镜子学了她一个嘴角向上翘起,然后眼神凝视某个地方的表情。我喜欢她的这个表情,觉得这人人能唱的戏,让她给琢磨透彻了,唱起来充满魅惑。特别是她唱穆桂英,就是不穿戏装,那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女英雄的飒爽英姿,村里人背后都叫她俏戏子。
夏天的傍晚,饭后,村里人聚在一起,有些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就让这个姐姐唱一段给大家听。如果是其他的人要求,她可能不会随便唱,老年人想听她唱戏,她就唱了。开场的两嗓子还没有喊结束,老老少少都被吸引了过来,人们敛声屏气不再说笑,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不知是在看这个没有穿戏装的女人,还是听她唱的戏,反正是享受着这位唱戏的姐姐行腔走韵中无法言传的美妙。等她唱完了,必然得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再唱一个”,“再扭一回”的吆喝声。
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姐姐。觉得长大后自己应该像她这样生活才有意思。
这个姐姐的家在我家斜对门,也是我上小学时的必经之路上,每次从她家门前过,我总要探了头,看一看她在家里做什么。她的家,庭院深深,我只能看着她放学的儿子往家走的背影。不过,她的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总是欺负我,当着他妈妈的面不敢,在学校下课时间,在学校操场上玩耍,他总没事找事欺负我,也不是多严重的欺负,就是趁我不注意时跑过来揪一下我的小辫,或者故意把他玩的铁环滚到我的跟前,看着铁环倒下砸在我的脚面上。
我是在《青藏高原》优美嘹亮的旋律推动下,来的西藏。觉得这么一个载歌载舞的地方才是适合我生存的乐土。
一种曲调,一种文化,一首歌,一种艺术,是可以影响人一生的命运。我一直试图把现实的苦难转化成为艺术的苦,艺术的苦,即使让人看得泪流满面,也是愿意接受和相信。
从小到大,我都被艺术的苦欺骗,也心甘情愿被欺骗,甚至把自己生活中所受的苦也想象成了一场戏!
对戏剧的看法,我们各执不同见解。
回味同学还想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嘿嘿嘿……
随着网络写作的开发和建立,一个空前的自写意时代会轰轰烈烈地随之而来。
我口气有点大哈!但这是事实!让我们在江山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