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又开
腊月廿四(过小年),繁忙的办公室与这座城市一样一下子空落下来。我正打算在朋友圈给辛苦拼搏了一年的同事们写一点新年祝福的温暖话语。忽然,一名网名叫“八月桂花”女子申请加微。
留言写到:“我是琼,真想念在外的你,二十年不见,我们都不再年轻,好期待晚桂飘香的时节能与你重逢……”
“琼表姐!……”我的脑子一下子断了片。
琼表姐生活在湖北中部的一个山村,与我失联近二十年。表姐琼在微信说,大舅(她父亲)身体大不如前,她做了舅与我都喜欢吃的桂花糕,问我春节回不回故乡?
接下来,断断续续的关于桂花飘香的居多影像不断潜入我的梦境。
因为琼表姐,因为外婆,因为桂花,因为一块琼表姐做的桂花糕,将太多早已远去的难忘的情愫,难舍的情结,难言的悲喜蓦地激活,在我记忆的河床肆意奔流起来,让人难以抵挡。------题记
一、外婆家的庭院
外婆家的琼表姐与华表哥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比我长年长一岁,我们仨一起上的乡村小学启蒙班,用农家人的话说,可谓青梅竹马的发小。
外婆家离我们家只有三四里的乡路,我童年的大多时光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在那个贫脊得填不饱肚子的激情年代,逢着放寒暑假,甚至是放了夜学,在大人农忙时节没有闲力气看管我们的时候,我总习惯地撒腿就往外婆家跑。
从我家出门走过一条长长的村道,拐个弯,再经过一两个自然村落,跨过一条窄窄的长满青草的田埂,再拐个弯,就能到外婆家的后院。
外婆家在“桂姓”村邻聚集的自然村里,她只身住在村后小山坡下小的院落里。
那个院落是舅舅们为盖新房撤除大半壁房料后,仅剩裸露在外的天井与几间丁字形的土胚房。延展在天井旁的是一间小小厨房,而中间是间面积不到七平米的饭厅兼供奉先祖的厅堂;厅堂右侧一间是小客房;左侧是外婆的起居室。
外婆家的后院,像个浓缩了的花果园。不过一亩来地的土地上种着梨树、桃树、杏树、桔树、红枣树;在这些树林的空地上还种着美人蕉、秋海棠、桅子花、小白菊等。而年迈却身子骨还健朗的外婆,一生劳作养就闲不住的习惯,老了仍就喜欢自生更生,自足自足。她除了精心地打理花果园,还在园后围了一个栅栏,开了块小菜地。于是,外婆的后院便四季瓜果鲜疏不断。
外婆逢着我母亲或我过生日,不时会来我家小住。遇到红枣熟透了,总会从树上打了些枣或者带些小糕点,包裹在方巾里拧了来做礼物。所以每每看到村外外婆晃动着的身影,我总是抢在哥哥姐姐前面,远远去迎接。而母亲则倚在门槛偷偷地笑。
有时外婆也会带琼表姐来,我们头就凑在一起,凑在那种有着长长捻子的煤油下。除了温习功课,就是讨论外婆家的杏子、桔子什么时候可以吃,明年什么时候桃李会挂果,华表哥那边还没有什么新偷的小人书。但聊得最多的,还是外婆做的麦牙糖、桂花糕。琼表姐说话时,声音细细的,仿佛怕人听到似的。
外婆会做酒曲,是那种以生米粉为原料,添加中草药粉和种曲母制成的,酒曲是乡下人制作米酒发酵必不可少辅料。外婆作做的酒曲十分的抢手,据说她会添加些晒干了磨成粉的小野菊,桂花什么,以增加其香味儿。而在十里八乡中,外婆做小糕点的本事仿佛更有名气。她也总能就地取材做出各种各样形状怪异的糕点,不但让我们这些孙子们果腹,还能让我们解馋。
那年代,大家舅、二舅家还有舅伯伯家、小姨家都有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七八个在大人们出工后脱管的小屁孩,便全聚在外婆家里玩闹。
冬天,大家挤在外婆家客房的被子里打扑克、看小人书;春天野到外婆家的后院采摘花骨朵;夏天就在小厅堂或天井里铺了凉席下跳跳棋,玩过家家;秋天瓜果成熟的时节最为热闹。往往一群孩子为了一些分不均的瓜果、糕点、食物争吵不休。什么论大小、比长幼、争亲疏,从早晨到午后,从午后到日落,打打闹闹到上房揭瓦的程度,听凭外婆及家长们如何呵斥都不奏效。
而琼表姐大多不会参与其中。她不贪吃,常常拿着外婆分的食物远远躲到后院的青石板凳上看小人书,或者给院落的花草浇水施肥。
势弱的孩子们既然争抢不到,就只有偷。趁外婆不在家时就便有几个小孩子蹑手蹑脚地猫进屋里四处找零嘴。
我每到外婆家,总能听到外婆数谁谁家的孩子多么的顽皮,多么的不听话。所以,母亲总是在我离家前再三嘱咐我到外婆家要懂事,守规矩。而每次我到了外婆家也总能遇到小表弟妹们倚在门外或墙角张望的情形。许是担心外婆给我留了他们没吃到的零嘴。
外婆最讨厌小孩子们吵闹,最不能容忍的是“偷摸”。在一大堆的表哥表姐中,独喜文静乖巧的琼表姐。这当然也有琼表姐会讨喜的成分,以及从小跟着外婆当小帮手的缘故。
而琼表姐却似乎与我关系最为融洽。为了防孙子频频窜入室内偷吃,外婆总会将一些糕点或明或暗地放在窗格、木箱、小瓦罐等不同的去处。而只要我去了,除外婆给的一小部分糕点,琼表姐总能将外婆给她的零嘴攒着,拿出来与我分享。
二、琼表姐的桂花树
发现外婆家的院落里种有桂花树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事。
由于国庆节放秋假,在一个“斜日消残雨,红霞映晚村”的傍晚,我便溜到了外婆家,住进那间稍显阴暗的小客房。
秋季昼夜温差加大,秋凉如水的夜,我躺在铺有稻草的床铺上,盖着表姐从家里取来的一床薄棉被,夜里被后窗窗隙里侵入的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浓郁花香惊醒。
清晨刚起床,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好奇地绕到后院想瞧个究竟。
入秋的庭院,秋黄瓜已经倒园,桔树上挂着未落残果,百花凋零的庭园,但见一丛丛两人高左右的圆球形小乔木树,大枝开展着,沿着后院墙一侧环绕,枝叶挨挨挤挤地伸展到了墙里墙外,而枝条上雪花似的绽放着一朵朵乳黄色的小花,花瓣的中间,是一粒粒小米似的淡黄色花蕊。而接下来,我看到了令人心动的一幕。
但见着粗布长衫的外婆,手执锄头,弯曲着有些佝偻的身子,正俯身嗅着那花骨朵;而在另一侧,一位背向我的少女着一袭黄色连衣裙,膝下的裙摆镶花边,趿了双红拖鞋,倾斜着弧度优美的身子,歪着脖颈,脸夹贴着一截绿枝,粉嫩的小嘴角似在亲吻那打着尖儿的花蕊。
“外婆、表姐…你样在干嘛……”
“那花儿是什么东西,很甜吗?”
一向严肃的外婆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我从她姑家移过来的桂花树,七八年了都,只长枝叶老不见开花,怕是前两天下了秋雨降了曙气,昨晚一回凉才开的朵儿。”
“可香呢,人家管它九里香哦,有些甜味儿的……”
表姐见了我有些惊慌,先是眼睫毛忽闪忽闪,尔后脸上迅速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那是不是能做糕点吃?”我问。
“嗯,可做桂花糕,桂花茶、桂花粥……听婆(乡下奶奶的别称)讲,这好处可多了。”表姐飞快地抢答道。“婆婆说好教我做的。你没份儿。”
“想吃,怕是没那么快,才开朵儿呢。”外婆打趣地道。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次窥见外婆露出有如少女般的笑容,也是第一次见到小表姐那美得让我心跳的场景。但无论如何,这祖孙隔代的两位女性给我做了花事的启蒙。
因了这桂花的香气儿,我一连住了好几日。
后来,表姐给弄些花枝插在瓶子里,装上水让我带回。于是,我的房里每晚都弥漫着桂花的香气,而表姐与外婆亲近桂花的影象也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这使我越发对桂花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三、我想改姓“桂”
外婆不但会教琼表姐些农村女孩子家应知应会的种瓜果、花草的技能,得了闲还教她一些子孙们应明白的姓氏排行,什么“功、德、斯、永”;什么“以、志、学、文”……
背这种姓氏的“排行”十分顺口,似武侠小说里“经书”的口诀。表姐教我几遍,我便烂熟于心,比功课都还记得牢了。
表姐叫桂琼。我喜欢表姐的名字,不仅因为她的美丽可人。而是因为这个“姓氏”。与我的姓氏相比,显得多了那么一种“贵气”、“雅气”。加上我们村桂姓的前辈中有几位考上了京城里的大学,后来也有把家搬去县城里的,有的还当官,做了公家人。于是乎,“桂姓”便自然更增添了几份神秘与骄傲的色彩。
而我从小因自己的姓氏常被不长进的小同窗们“二师兄,二师兄(八戒的别称)”的叫。于是,更羡慕“桂姓”的琼表姐,羡慕外婆家的表兄弟们。自然也因母亲的姓氏,我曾蒙生过改姓的念头。念小学一年级时,有次在老师发下来的家庭作业本上,私自用橡皮擦掉,把名字前姓改了,结果挨了老师的批。
再大了些,因惧怕父亲的责骂,我把这念头悄悄地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了,笑了笑,打趣地说,“冰儿,你怕是喜欢上你琼表姐了吧。好好念书,等你下了学呀,我跟你大舅说去,娶你琼表姐回来做媳妇如何?”
这回,轮到我脸红了。我装着不悦,心里却美滋滋的,故意几天没理会母亲。
“深绿护轻黄,怕青女、霜侵憔悴。开分早晚,都占九秋天,花四出,香七里。”
为了更多了解桂花的知识,以便与表姐交流养花心得,我从学校的小图室里查阅了相关资料。桂花又名“木樨”、“岩桂”、“九里香”,是常绿灌木或小乔木,质坚皮薄,叶长椭圆形面端尖,对生、无毛,经冬不凋。
桂花有很多的品种。最具代表性的有金桂、银桂、丹桂、月桂等。桂花在中国有2500年多年的栽培历史,而黄河以南、广东的及南地区大量露地种植着桂花。而在我的故乡那个较为封闭的小山村却并不多见。
桂花一般开花在中秋节前后,有的可有会拖到秋末,那就是晚桂花了。
外婆家的那种椭园的叶面尖尖的叶角,花冠浅黄色,圆柱形,裂片4枚的桂花,应该就是“银桂”,花期有长有短的,一般在一周左右,有的一年开几次花。据说那是“花开二度”,吉兆,可我从未见过。
桂花的寿年很长,有的可承活千年。我让我常常惊异生命的奇妙。桂花性喜温暖,湿润,喜在阳光充足、土层肥厚、排水良好的地方生长。这个性像极了“小家碧玉”。而农历八月出生的琼表姐似乎与它有着更难解的情结。
这从她“八月桂花”的网名中可见一斑。
四、琼表姐的桂花糕
随着学业的吃紧,我很少有时间去外婆家。
我念高一那年中秋节前夕回家。琼表姐用糯米粉、糖做了桂花糕,托人捎话给我母亲,让我同去坐客。
那时,初中毕业琼表姐没再继续上学,按前辈们的安排落了家,得闲的琼表姐便时常帮助外婆打理屋里屋外。华表哥也在镇上学起了做白案的手艺。其它表哥表姐们成的成家,出的出嫁,外出做生意的做生意;而长辈们依旧忙着田间的事,忙着忙不完和春播夏种秋收冬藏……
外婆仍旧一个独居着,儿女们也不时来看看外婆,但外婆的院落着落冷清了许多。长大了的子孙们再也没有人偷吃外婆家的瓜果与糕点了。表姐琼成了与外婆话说得最多的人。
我与母亲见到外婆的那天,80岁的外婆刚生过一场病。精气神也大不如前,腿脚了不利索了,背更弯了。老屋也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灵气一样,屋后的侧墙开始倾斜,屋檐常常漏雨,外婆总说屋顶的“亮瓦”总不如从前的亮堂,据说舅舅们换了几次仍如此。只有午后的阳光混合着桂花香味儿从半掩着厅堂后门潜入,在老屋里散逸开来,让人感到时光的鲜活与温暖。
外婆出来时,是琼表姐搀扶的。琼表姐出落得像个大姑娘家了,浑圆的肩臂上套着一件花格子裙装,裙装内裹着一件乳白色的衬衣,凹凸的身材灵珑有致,丰盈的面颊轮廊分明,带着笑意的嘴角镶着一对抹着一层红晕的浅浅酒窝。
见到了母亲,琼表姐一脸笑意,示意我们在厅堂的小四方桌前落座。琼表姐走进厨房张罗起晚餐,我帮助琼表姐拾柴火、到后院摘菜,舅舅舅妈闻讯也过来一起张罗着。
外婆、舅舅与母亲聊着家常,聊着不再年轻的兄弟姐妹们的家庭,聊着儿女的未来,聊着彼此的身体状态。外婆一个劲地夸赞琼表姐心眼实秤,这么多的孙子们,就她最贴心,懂得照顾人。舅舅一脸木色的应称着。
一桌小菜上桌时,母亲关切地问起表姐的亲事。
“琼丫头…十八了吧?他舅。”
“是,该说婆家了……”舅妈回道。
“还早呢,瞧冰表弟与小哥哥们都还在念书,早着呢……”
琼表姐说这话时涨红了脸。
饭毕,琼表姐从房里端出一盘桂花糕,用竹筷夹了一块要喂给我母亲。
“姑妈,快尝尝。这是用去年婆存下来的桂花做的,可香呢,也不知可不可口。”
我也顺势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琼丫头做的桂花糕还真不赖,入口柔绵绵的,又不滑腻,吃完满口留着香味儿,怕是比你婆做得还要好吃呢。”
琼表姐吃吃地笑着,脸不掠过一丝红晕。
“好吃的话,等过完春节,我去姑妈家做,做给大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