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般的日子里，常常有很多幸福的东西，被我们在不经意间忽略，只有在年关来临时，才发现它竟如此动人。
　　 腊月二十三刚过，我发现老父老母的情绪有了一些变化。父亲的脾气变大了，一会儿教训几句调皮好动的小孙子，一会儿抱怨家里还没有买上某样年货，有时甚至会与我母亲因为吃米饭或吃汤面的小事吵嚷上一阵，有时又端了茶杯默然坐在某个地方发呆。母亲的精神也不太好了，人老了，话少了，近几日似乎也不太爱出门了，一个人时常坐在小屋沙发上，摆弄着她给小孙子新做的布鞋。有时候累了，就盯着窗外某个地方，总在静静地想着什么心事。
　　 老人们情绪的变化，几乎都源于前几天的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弟弟说：今年不回来，要在上海过年。
　　 我知道弟弟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弟弟是国企员工，在单位一直忙，节假日也加班，孩子又要参加中考补课，面对回家的路，他在徘徊犹豫后，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回来。他或许想着，自己去年曾回来过的，今年不一定回去了。可他哪里知道，父母以为他和去年那样还回来过年，父亲已不止一次嘱我再买张床，好让弟弟一家住的更宽舒一些。母亲也在腊月未到时，让我给她多取的养老金，念叨着给孙子孙女们多备些压岁钱。我知道，在母亲心里，弟弟一家在外地，离家远，没有机会亲自给儿子带小孩，是母亲这辈子心里永远的歉疚。
　　 年关将至，它就是一道关，横亘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间。穷困潦倒的人，过的是衣食关；手头拮据的人，过的是钱财关；长年奔波的人，过的是乡愁关；异地而居的人，过的是感情关；有老有少的人，过的是呵护关；儿孙满堂的人，过的是团圆关——的确，岁岁年关，今又年关，作为年事已高的老人，怎不望穿双眼，盼着儿女们回家，与他们闲话岁月，乐享天伦。而作为儿女们，在与家人分别多日后，又如何不思念亲人，盼着过年回家，依偎在母亲身边，笑谈往事，絮叨别离。可在如今这个急遽变化的年代，每个人都为生计劳碌，东奔西忙，四海为家，那条回家的路，虽然有着最美的风景，虽然是儿女们不能忘却的记忆，但无论怎么努力，谁又能保证自己年年可以回家过节呢？其实，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通情达理的老人，他们体谅儿女，也理解儿子的决定，但舔犊之情愈深，失望之意就愈是不易排遣。
　　 就在我们对弟弟不回家过年引发二老伤感而发愁时，家里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留学海外的儿子，高兴地告诉我：已跟导师请好了假，定好了票，今年回家过春节。
　　 从十五岁开始，儿子就一直在外地上学，高中在首府，大学在京城，留学在欧洲。小家伙学业虽优秀，离家却越来遥远，尤其在国外，由于没有春节假期，加之旅费不菲，几年里仅回来过两次。我与妻本是上班族，工作繁杂，日常忙碌，不以为念，习以为常。但逢年过节，看到亲戚朋友的孩子都回来了，心里总会生出一丝寂寞和惆怅。记得去年除夕夜，我们兄妹几家人全凑在我家跟父母一起过年，儿子在视频里给家人拜年，与我们聊天，言谈笑语间，一种寂寞与思念之情形诸言表，率真流露。那天家里老小轮流跟他聊了一会，互致问候，恭贺新年。我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一直守在一旁，抹着老泪，默默听了近两个小时。而我的妻也泪眼婆娑，长吁短叹，后来又念叨了好几天。
　　 但今年，三羊开泰，金猴闹春，就在年关将至时，我家的海外游子，真要回家过年来了。
　　 听说孙子要回来了，老父亲的枯脸如沐春风，皱纹一下子舒展开来，情绪也格外好起来。他喜如孩童，一脸乐呵，天天翻看着日历，估算着孙子回国的日期。每次见了我，总是会问跟孩子说好了没有？日子不会有啥变化吧？然后问我忙不忙，能不能去机场亲自接接孩子。每晚电视新闻后的天气预报，他天天听看，一日不落，口里时常念叨着：老天爷可不能落雪了，孙子就要回来了。
　　 孙儿就要回来了，老母亲脸上也挂满了笑。她一边摇着我六岁小侄子的小手，说你哥哥就要回来了，你要让他给你弹弹吉他，学几个好歌。有时又一样一样查看年货，说缺少小鲫鱼，缺少开心果，缺少娃娃菜，缺少火锅料，缺少这，缺少那，全是大孙子平日最爱吃的东西，还对我念叨别的少了凑合着，唯独孙儿喜欢的，一样不能少。儿子喜欢吃的一些东西，我都没记住多少，她居然都还记得那么清楚，真让我感叹老人家的好记性。
　　 儿子要回家过年了，妻的心情也格外的好。她早早就整理儿子的房间，清洗床单被罩，摆放精美饰品。每天，她都会在超市转一圈，采购许多东西，还嘟嚷着给儿子没买什么好衣服，只能等他回家后带着去商场买了。我很为她的购物热情所动，有时也帮着拎些东西，回来一看，却没有多少是过年用的，再仔细看看，竟全是儿子多年来喜欢用的一些东西。
　　 说来也奇怪，自从知道儿子要回家过年，我在单位上工作也有了劲头。每天与同事一起，谈笑风生，手脚麻利，事也顺利，人也勤快。就连回家吃饭、睡觉，也觉得精神愉悦，心情快乐。特别是临近年关，手头的工作少了，人也清闲起来，大家坐在一起，开始有意无意聊家务，说年事，每逢有人问孩子回不回来过年，我总是乐呵呵地回道：回来呀！语气满是开心与快乐。
　　 大年的足音越来越近了，儿子很快就要回国过年了。游子回家，给一个家庭带来的欢乐，实在是语言难以描述得出的。面对年关，我不由心生温情，感慨系之。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孩子幼小时，我们盼着他快快长大，成龙成凤，尽快看到远方的风景，尽快找到美好的前程，尽快创造人生的辉煌，可当某天孩子真的长大了，真的离开家了，就又开始留恋亲情的温暖，思念过往的时光，总觉得孩子跑得太快了，太远了，心里空落落的。也许，大年，只有大年，真是我们回望岁月关照亲情的一个最好节点吧。
　　 我想，面对大年，面对父母，我尽管两鬓花白，却仍是他们眼里长不大的孩子；面对家庭，面对儿子，我所在的这个小家，无论远隔千山万水，却永远是一个游子的家。又是父亲又是儿子，又是长辈又是晚辈，我们每个人就这样纠结在人伦的大网中，充当着不同的角色，在每个春节来临之际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结点。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感受着一种炽烈的亲情，一种思念的力量，一种团圆的责任，一种回归的焦急，一种融入了炎黄子孙血液里灵魂里的东西。
　　 记得儿子小时候，曾天真地问我：为什么那么热闹的大年，偏要放在天寒地冻的季节？把它放在风和日丽的春天过，不是更名符其实吗？似乎我当时的回答，是说冬天人们闲暇，更有时间回顾全年，享受生活。还似乎是严冬孕育着暖春，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在冬天过春节，其实就是对春天的希望和期盼。
　　 但现在，如果儿子还问这个问题，我想我对冬日里的这个节日，回答肯定不会肤浅。因为春节对每个人来说，不仅承当了一个品味生活孕育新春的节日，也担当了一个联络亲情提醒幸福的聚会。它以自己固有的内涵和魅力，年复一年地告诉我们：在一步步走过严冬、走过寒冷、走过艰难、走过困苦之后，一个人的内心，应该有个像春天一般充满阳光充满诗意的节日来栖息亲情，它可以使我们走向城镇，走回乡村，走向父母，走向亲人，回望自己的过去，找寻自己的家园，接续自己的责任，开辟自己的人生。
　　 我还想告诉没有回家的弟弟，告诉漂泊天涯的游子们，在这新春佳节来临的日子，如果你没有重任羁縻，没有值班当差，没有坚守岗位，没有路途阻隔，那就脱离尘杂，放弃借口，快回家吧，看看家乡，看看父母，看看亲友，看看年节，为了一个节日的博大与涵蕴，也为了一个春天的回归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