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从前】下岗的日子(小说)
李跃进下岗了,他每天看着满墙的奖状,心里一片茫然。刚开始李跃进两口子每月还能领三百多元生活费,省吃俭用的还能维持,可是半年过后,厂里再也拿不出钱来,跃进和厂里其他下岗工人一起,彻底断奶了。
九五年的夏天,是个令人烦躁与不安的一个夏天。东方红机械厂在厂长搞“改革”的浪潮里,亏损严重。这个建厂悠久的国营厂,本来是非常红火的一个厂,但是自从新厂长吴量新来了后,“大刀阔斧”地引项目,引进了一批陈旧落后的设备后,却再也无力还上银行的几千万贷款。引进的一批设备都是废铁一堆,不能用,工人有满腹的抱怨,无处申诉。吴量新因“有魄力”、“敢闯实干”被调到市企业局坐副局长去了,临走把烂摊子交给了副厂长郑曲德。郑曲德干上一把后,搞了工人集资,想把厂长起死回生,但集的资金不知下文,最后只好留下一部分调皮捣蛋的人,把老实听话的都给下岗待业了。
没办法,下岗工人都自谋出路,有的开了小店,做起了小买卖。李跃进老实巴交一辈子,既没本钱做生意,最主要的是他啥也不会做。本想摆摊倒卖点水果,可是不到半月就被工商局抓住,以无照经营被罚款八百。本想试着去别的企业找找活干,可现在到处都在下岗,没有哪家企业要他们。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吃饭,三餐干饭改成一干两稀,三月不知肉味。
李跃进悄悄地跟老婆玉琴说:“我就是想不通,工厂是头头们弄垮的,头头们为什么不下,偏偏只下工人呢?”
玉琴说:“你现在也知道当官的好处了?几次让你当车间主任你不当,还让贤给别人,可人家连推辞都不推辞,当得理所当然,滋滋润润的。要是你那时不推辞,现在也是个中层干部了吧?下岗怎么也轮不到你吧?”
“大伙都说,毛主席兴下放,邓小平兴下海,如今兴下岗了。这都是历史潮流,不可阻挡。咱们工人阶级只能顺应潮流,推动历史前进,国家有困难,咱们工人阶级有责任有义务为国家分忧。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困难是暂时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有信心克服困难!”
玉琴说:“行了吧,别再提你那套上冈上线了,现在都下岗了,还是想想怎么填饱肚子吧。”
李跃进嘿嘿笑着,觉得玉琴说得在理。想到现在的遭遇,他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下岗后米缸空得特别快。这与脂肪摄入量减少有关。油水少了,饭就吃得特别多。
李跃进心疼妻子跟着自己受苦,说:“玉琴,我这个大男人实在无能。眼见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可我还有个老娘……”
玉琴想笑:“你和吴量新比吧?”
李跃进说:“我跟他比就是屎格朗比那梅花鹿。”
玉琴说:“你们谁官大?谁有钱?”
李跃进说:“他是正局级,我是下岗工人。听说他现在有五百万的存款,可是我,现在连米都买不起。”
“三十年前呢?”
“三十年前,他是厂里的材料员,我是厂里的学徒工。”
玉琴说:“那时,他就是死命追我,一个厂里上班,可是他却一个月寄三十封求爱信。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道听途说过一点。”
“嫁给你,我至今都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
玉琴说:“老夫老妻了,千万不要吃后悔药。娘的问题,我倒不是嫌她,只是日子过得太苦,已经三个月没吃肉了,会不会把她拖垮,她本来就有病。你能不能给你有钱的哥哥写封信,让他把娘接去住一段时间。待我们日子好些了,再把娘接回来?”
李跃进说:“早就写信了,一直没有回音。”
玉琴说:“既然这样,那就有盐同咸,没盐同淡吧。从今天起,我去收破烂,收破烂不用营业执照。也用不了几个本钱。”
李跃进说:“可我做点什么呢?”
“你先别急,慢慢合计合计,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一天想出办法来的。伙食还是要紧一点,我说,时鲜蔬菜就不要买了,好贵的。问题是没钱买米了……这样吧,附近农民种的红薯,那藤长得清油墨绿的,你去掐一些嫩尖嫩芽回来,拌在米里煮着吃,也可以省下一点米。红薯叶子淀粉高,跟小白菜差不多。当知青时我吃过。”
李跃进说:“是呀,我当知青时也吃过,只是,假如人家不肯呢?”
“乡下人比城里人大方,没有不肯的。万一不肯……哎呀!我差一点忘了,你这憨子还救过人。那一年天大旱,农民们的地里庄稼干得冒了烟,只有咱们厂里的机井能帮忙。可是吴量新厂长却怎么也不帮忙。是你在夜里偷偷地合上电闸,给农民浇上了地。为这,你还被吴厂长记过处分呢!”
“那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人家早忘了,我看大白天去掐人家的红薯叶,真的搁不下我这张老脸来。”
玉琴笑道:“你还放不下你这厂劳模的架子啊?厂子都让你下岗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你就晚上去吧?”
“晚上去?那不成小偷了?”
“什么小偷?不过是一点红薯叶,又不是偷红薯。人家拿来喂猪的东西。”
李跃进觉得有道理,忍不住又问:“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报个假名吧。劳模偷红薯叶,说起来毕竟不好听。”
李跃进是哼着歌曲走向田野的。李跃进一辈子就会唱一首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他是地道的男低音,嗓音浑厚,唱起来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魄。
“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李跃进一边走一边唱。
月光很好,天地间,融融的一片银光。李跃进站在月光下,平视着水墨画一般的田野,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的国家正式工,竟然沦落到偷偷摸摸来掐人家的红薯叶,心头不由得一阵伤感。
李跃进在红薯地转悠将近一个小时,直到乌云把月亮遮住了才下手。他一边掐着脆生生的嫩芽嫩尖,一边自我壮胆地轻轻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他花了大约半个钟头,掐了满满一蛇皮袋子。
玉琴不愧是个治家的好手。红薯叶子不但拌在饭里好吃,放锅里一炒,加点盐,加点色拉油,还是一道美菜。嫩茎晒一晒,辣椒坛子里泡一泡,又是一道可口的凉菜。吃饭的时候,玉琴表扬丈夫说:“你还真行,一礼拜下来,硬是省下十五元的米钱。你呀,胆子还要大一点,步子还要快一点,要进一步解放思想……一礼拜去一次,这样咱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就能省出来了!今晚你再去!”
“哎呀!还去啊?”李跃进有点不情愿,“那种做贼一样的滋味……唉!”
玉琴笑道:“多去几次,胆子就大了。我和你一样,收破烂,头一声硬是叫不出声,憋了半天,厚着脸皮吼了一嗓子,定神一看,人还活着。丑是丑不死人的。这不,今天我就赚了八块钱呢!”
“你真的不怕丑了?”
“本来就不是丑事嘛!”
“真的要解放思想啊?”
“那当然!”
“天哪!你不会去卖肉吧?”
“可惜老了,没人肯出钱喽。”
两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玉琴停住笑声,压低嗓子说:“你才说的,还真有这事。喷漆车间的李梅,王继香,去夜来香夜总会‘坐台’了,听说一晚上能挣好几百。销售科的刘美人,被一个富商包了,听说让她住进了鸟笼(别野)里,穿金戴银……”
“你是开玩笑吧?”
“开什么玩笑,保卫科王明子说的。”
李跃进叹了一口气:“这社会怎么得了,都变成什么人了?”
吃完饭,看了一会儿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新闻联播。玉琴说要去一户人家取一捆旧报纸,出门走了。
李跃进把蛇皮袋子折叠好,掖在腰里,装作散步的样子,也出了家门。
眼下,他干这种事,已经没有了惶恐,也没有了不安。他在那片广阔的红薯地里采摘嫩芽嫩叶时,宛若陶渊明东篱采菊,悠哉悠哉。那支《咱们工人有力量》,也哼得越来越圆润越来越洪亮了。
采呀采呀,一会儿就采了大半袋子了,正想挪个地方,突然红薯地四周呼啦啦窜出四五条好汉,一下就把他揪翻在地,一根绳子绑了,被押进村里去。
“审判”李跃进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壮汉,一脸的胡子茬。李跃进认出这人是村里的村主任,叫刘建国。在他旁边坐着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李跃进知道他叫刘老四爷。
看热闹的人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笑着说:“有意思,有意思,抓住了一个当小偷的工人阶级。”
李跃进对这句调侃很在意,有点沮丧。
刘建国宣布了“审判”政策,诸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然后自我介绍:“我叫刘建国,中共刘家村支部书记兼村长,受刘老四爷委托,审讯小偷。”说完,朝桌子上击了一掌,“叫什么名字?”
跃进犹豫了一会儿,“王,王爱厂。”
“什么?说清楚。”
“王爱厂,三横一竖王,热爱的爱,工厂的厂。”
中学生说:“工厂都垮了,还爱啥厂啊?”
屋里“轰”地一阵大笑。
“莫笑,莫笑!”刘建国吼道,“这是与坏人坏事做斗争,非常严肃的问题。王爱厂,你都作案很多次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快交代,你一共偷了多少红薯?”
“我没偷红薯,只掐了一点红薯叶子。”
刘老四爷说:“人得凭良心。我是养儿育女的人,说实话,他确实只掐了红薯叶子,没偷红薯。可这也不行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几亩地全掐光了。我的红薯藤是要喂猪的。同志,你们是老大哥呀……”
“老四爷,我错了!我对不起乡亲们!”
“你们厂里不是不兴养猪吗?怎么现在也养起猪来了呢?养猪就养猪吧,为什么养得这样金贵,掐得尽是嫩芽嫩尖,你们也太自私了!”
李跃进从牙缝里说:“是人吃!”
满屋子的人都是一惊。
“糊弄鬼吧?”刘建国说,“红薯叶现在谁还吃?”
李跃进说:“确实是人吃。我一家人都下岗多半年了,一直没找到工作,厂里救济的几百元还要供儿子上学,所以没钱买米,只好来掐老四爷的红薯叶子……老四爷,我对不住您,我向您道歉。我从来没有偷过东西,这次,实在是迫不得已,等我将来找到工作,我一定把掐走的红薯叶,折价还给您……”
屋里的人都嘀嘀咕咕地议论开了。
刘老四爷给李跃进筛了一杯热茶,说:“既然这样,你为何不明说呢?红薯叶子,确实能吃,坐这屋子里四十岁以上的人,恐怕都吃过。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人再吃了。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啊!……”
刘建国问:“你们那个吴厂长呢?”
“调走了。”
“什么?调走了?”
“是的。”
“搞得这样腐败,被抓起来了吧?”刘老四爷问。
李跃进说:“刚调走,还升了一级。”
刘老四爷摇摇头:“这世道,乱了,乱了。好好的江山都被这些人搞得乌烟瘴气!”
刘建国说:“您老也别太生气,以后国家会管的,这些贪官早晚会得到报应的。”
刘老四爷和刘建国等人都出去了。李跃进想逃,可是门却被锁上了。
等了一晚上,也没有看见老公的影子,玉琴真的不放心了,会不会被人抓住了?玉琴觉得一个人去找不牢靠,去保卫科找到了跃进的徒弟,王明子,一起奔向田野。
玉琴和徒弟两人找遍了红薯地,也没发现李跃进的影子。这时也顾不了许多了,打开手电仔细的一照,发现了李跃进的一只破皮鞋,还有那只熟悉的蛇皮袋子,袋子扯破了,地上散落着红薯的叶子。
“哎呀!不好了,你师傅准是被人家抓住了,这可怎么得了?”玉琴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王明子说:“师母你别哭,我想他们不会怎么师傅的,不然我带几个人,把他们村子给挑了!”
玉琴打住哭声说:“快别说楞话了,咱们还是去村里找找吧,如果见到人家,就多说说好话,我想农民乡亲们也不会太为难咱们。”
师徒两人正走向村里,却发现村里呼啦啦出来一大帮人,李跃进被人围在中间。
王明子大喝一声:“呔!什么人敢抓我师傅,你们不想活了吗?”
李跃进赶紧走到前面,对王明子和后面跟着的妻子说:“别胡说!这是乡亲们送我回来了,还给带着米面,油等食品。”
玉琴过来抚摸着丈夫的手问:“你真的没事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乡亲们是非常厚道的,我那次给乡亲们放水浇地的事,乡亲们没有忘。这次,村长刘建国和老四爷不但给咱米面食品,让咱度过困难,而且,还把我们这些下岗的工人,都安排到他们村办修理厂上班,因为我们都是有技术的人,他们正好需要。”
“这么说,我们发财了?”明子摸着脑袋问。
“只要你们在修理厂好好干,我保你们的工资比你们国营厂高一倍,还有奖金。”刘建国说。
“你们的厂名叫什么?”明子问。
“雄猫修理厂”
“怎么叫这样的名字?大熊猫吗?”
“不是那个猫,是家猫的猫,邓小平不是说过嘛,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我们的厂子虽然是村办企业,可是什么活都接。你们国营大厂不愿干的小活、累活,我们都干。我们还想增加业务,现在搞开发,一些大型机械我们也要接。几个大型车间正在修建中,不久就可以承接业务了。”刘建国脸上有些兴奋地说。
“那你们有这技术吗?”
“所以才招贤纳士啊!你们厂里当官的腐败,把厂子搞垮了,你们都是有技术的人,正好来我们厂里啊。”
“怪不得我们厂子的活越来越少,原来是被你们抢去了!”王名字撅起嘴说。
“这不能怪我们,是你们厂的领导无方,现在都是经济时代了,可你们还是吃大锅饭,有技术的,能干的,工资不高,而那些蹲办公室的,和会拍马屁的,拿钱一点也不少。那样的环境,人们的积极性都被消极了,厂子不垮才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说。
李跃进和玉琴几人听了,觉得眼前的这个粗犷的汉子,说的话句句在理,不觉对这帮农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玉琴问:“你们厂是靠什么体制发展壮大的?”
“我们厂是按件计酬,多劳多得,而且还跟所从事的工作技术含量有关,技术越高,工资越高。我们没有那么多当官吃闲饭的,就是我这个村主任兼厂长,拿的工资也比技术工人低一倍。”刘建国说。
李跃进说:“太好了!你们这样的厂子才有发展前途,才有希望。我们厂里可下岗了百十个人呢,你这小厂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厂里正在建设几个大型厂房、车间,准备承接附近地区的大型机械设备的修理,所以我们正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才。到时我们先聘请你来厂里任生产厂长,还要从有技术、会管理的人里选拔几个车间主任。所以,你们就放心大胆地过来吧!”
“我怕干不了,我还是当我的工人吧。”李跃进说。
“其实我们早就听说过你的技术和人品,只是没有机会能聘请到你,现在好了,你们厂里竟然把你们这样的人才给下岗了,那就是给我们的最大礼物啊!”刘建国高兴地说。
“可我偷掐了你们的红薯叶。”李跃进不好意思地说。
“幸亏你来掐红薯叶啊!不然我们怎么会得到你这个宝贝!哈哈……”李建国笑着说。
“太好了!乡亲们万岁!红薯万岁!”玉琴语无伦次地高声喊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明晃晃的月亮云层里露了出来,如水、如银,洒落在地上,照亮了红薯茂密的藤蔓、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