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太阳一露头，像刚接满的一盆猪血，恐怖而妖艳，半边天都被它染得通红。殷红的云密不透风，更像一大片瞬间凝固的滚烫岩浆，静止却又沉重，从头上威压下来，让人胸口憋闷，喘不匀一口气。
　　 “看样要变天，得赶紧去下瓜，要不熟透的瓜被大雨一拍，非烂得满地都是不可。”潘老蔫从外边回来，顾不上喝一碗面疙瘩汤，就着急忙慌地去套骡车。临走前又对着屋里喊了声：“二球，吃完饭你也快点去瓜地。”
　　 “恩！”二球应了一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唏哩呼噜”地几分钟，就喝完了三大碗面疙瘩汤。
　　 今年潘老蔫在罗锅地那种了三亩半地的香瓜，这几天正赶上了大量成熟的节骨眼，最怕下大雨。
　　 二球赶到瓜地时，骡车正拴在地头的矮木桩上，车箱里铺了一层香蒿，上面已经摆了一小堆瓜。他向地里望去，在瓜地中间，潘老蔫正光着膀子扛着一大筐香瓜艰难地向这边行来。他低着头，小心地寻找着落脚点，以避免踩到满地乱爬的瓜蔓。一筐瓜有六七十斤重，此刻正斜压在他的右肩上，筐底突出的藤条深深地嵌进了肉里，他微弯着腰，胸部暗黑的皮肤被嶙峋的肋骨支起，显出十分清晰线条。
　　 二球拎个竹筐赶紧走进了瓜地，开始撅着屁股摘瓜。天越来越暗，半空中积满了暗黑的云，好像蒙着一群怪兽的帷幕，慢慢地翻腾着，时而露出昏黄的里子。
　　 “二球，紧把手，雨就要来了。”潘老蔫对着儿子喊了一声，一路踉踉跄跄地向瓜地中间小跑，紧接着又里倒歪斜地向地头扛了一筐香瓜。
　　 黑云一寸一寸地向大地压下来，无声无息，四周一片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腥味，没有一丝风，地边的水稗草呆愣愣地静止不动，时而会有几只黄褐色的蚂蚱，惊慌失措地从这一株草尖跳到另一株草尖，然后就隐没在了草稞子里。
　　 忽然起了一阵风，水稗草像波浪一样起伏了一下；满地的瓜叶子一起翻转过来，露出灰白的底子；潘老蔫浑身细密的汗珠也一下子被风吹干，一根根汗毛瞬间支棱起来。他禁不住打个寒颤，于是又加快了脚步。但风就刮了这一下，只几秒钟，四周又静了下来。黑云越来越低，几乎压在了人的头顶。云底部是平的，颜色比墨还黑，越往上颜色越淡，泛着黄，像翻腾的泥浆。
　　 香瓜马上就快把骡车装满时，雨落了下来。先是几滴比豆粒还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砸在瓜叶上，瓜叶子立刻颤了颤，驯服地帖在了地面；砸在土里，击起一小撮尘烟，“噗”地窜了一拃多高；砸在潘老蔫的脊梁上，像瞎蠓叮了一口，雨滴在皮肤上刹那间洇开，像开了一朵黑褐色的小花，亮亮的，闪着水光。
　　 还有最后一筐瓜没有扛完。雨铺天盖地地泼了下来，一阵阵巨响，像几十万匹疯狂的野马从天际奔腾而来，四周贴近地面的空中腾起了一片水雾，让人看不清任何东西。垄沟里眨眼间就积了一汪水，水面上跳跃着白亮亮的水花，鼓着无数个泡泡。潘老蔫扛着一筐香瓜艰难地向地头走着，黄胶鞋里灌满了水，脚下呲溜溜地滑，好几次险些摔倒在泥水里，他的额上“哗哗”地向下淌着雨水，眼睛几乎看不清路，只火辣辣地疼。
　　 “快别扛了。”二球扯着嗓子在地头喊他爹，声音刚出口，就淹没在了雨声中。
　　 二球早已在车上蒙了一块塑料布，防止大雨击着香瓜。把最后一筐瓜倒进车里后，潘老蔫抬手抹了一下脸，又四下看了看天。云更加地浓密，开锅了一样，沸腾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忽然，就起了一阵疾风，红骡子受到惊吓，原地不安地踏着蹄子，二球赶紧走到骡子头前，死死地抓紧了缰绳。车上的塑料布忽地一下被风掀起，一阵雨点子哗哗地打在了瓜上。潘老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双手按住了塑料布的两角。风很大，他低头趴在车帮上，瘦削的脊背正对着铺天而来的大雨，雨点在他黑褐色的脊梁上翻着花，又汇成小溪，快速地向下流淌。他绾着裤腿，双脚紧紧地抠着泥地，像生根了一样，腿上一根根虬曲的青筋隆起老高，腿肚子上几块肌肉像铁一样坚硬，闪着黑亮的光。
　　
　　 二、
　　 半夜十二点刚过，潘老蔫就叫醒了二球。二球翻个身，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了一句，就开始慢腾腾地穿起了衣服。
　　 天上密密麻麻地撒了数不清的星星，有大有小，有稀有稠。骡车在砂石路上飞奔，蹄铁磕击在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传出老远，不时地惊起几只夜眠的大鸟，扑打着翅膀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爷俩都不说话。二球裹紧了身上的布衫，昨天刚下了一场暴雨，夜冷得有些刺骨，他的身子颤抖着，不时地张圆了嘴，打一个哈欠。潘老蔫坐在车辕子上，鞭子收在怀里，袖手端坐，瘦小的身影随着骡车的颠簸一耸一耸地上下跳着。
　　 骡车进了城，街上没有一个人，路灯上扯出无数条细若蛛丝的暗黄光线，眨着昏昏欲睡的眼睛。街面水汪汪的，反射着路灯的冷光。拐了七八个路口，穿过四五条街道，骡车终于来到了早市。早市里早已聚满了大车小辆，都是来赶早市卖瓜果蔬菜的农民。李老蔫勉强找了个空位，将骡车拴在一棵榆树上，掀起塑料布，用一块抹布挨个地擦拭着香瓜，然后又整齐地摆放在了一起。二球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干巴巴的馒头，伸手向潘老蔫比了比，潘老蔫没吱声，只摇摇头，继续摆弄着车上的香瓜。二球收回了手，蹲在地上大口地吃了起来，不时地咳嗽两声。
　　 直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城里人才开始三三两两地出来买菜。潘老蔫打起了精神，吆喝起来：“香瓜喽！地产的香瓜，不甜不要钱。”一个胖女人扭着肥硕的屁股走过来，费力地猫下腰，胸前露出一堆肥腻雪白的肉。她捡起一个香瓜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皱眉，没说话，放下瓜要走。“大姐！你尝尝，保甜！”潘老蔫赶紧说。那女人转头轻蔑地瞅了一眼潘老蔫，“你管谁叫大姐，眼睛长裤兜子里去了？”潘老蔫造个大红脸，也不敢反驳，又满脸堆了笑，说：“大妹子，乡下人不会说话，您别生气，要不我给您便宜点？”女人用鼻子回答了一声，又扭着屁股走了。
　　 七点多的时候，各种收费的来了。
　　 “五块。”一个带大檐帽的人伸出手。
　　 “大兄弟，这刚卖不几称，能不能少点？”潘老蔫点头哈腰地说。大檐帽并不说话，眼睛瞅着别处，手却依旧伸在半空中。潘老蔫看看他，想再说些啥，但最终却没有张开口，只是去兜里拿出了一张五元的钞票递了过去。大檐帽收了钱，又撕了一张小纸片随手丢在了地上。二球赶紧哈腰捡了起来，凑到眼前看了天，“爹，是工商费。”
　　 刚卖了两称瓜，又来了一个人，是个细皮嫩肉文静的小伙，头发锃亮，似乎抹了许多的油。
　　 “五块。”他说，细嫩的手捂着鼻子，瞅了一眼红骡子，兴许他闻到了骡子身上的臭味。
　　 “小伙子，我刚交完五块，你看。”潘老蔫赶紧翻出刚才大檐帽给他的小纸片。
　　 “这回是税，不一样。”小伙子有些不耐烦了，又紧了一下鼻子，“不交就赶紧滚犊子，还都你们说得算了呢！”
　　 潘老蔫不敢再说话，赶紧又递过去五元钱。小伙子接了钱，转身向下一个摊位走去。
　　 “大哥，你没给票呢！”二球跟上一步，说。
　　 “给票十元。”他转过身来，细嫩的手又伸了过来。
　　 “不要了，不要了。”潘老蔫一把拉回儿子，赶紧陪着笑脸说。
　　 没过一会，又来了两个人。
　　 “卫生费，十元。”一人说，，嘴里险零零地沾这一根香烟，半眯着眼睛。
　　 “咋这么贵？不是说卫生费五元吗？”潘老蔫赶紧问。
　　 “别废话，让你交你就交。你这是牲口车，必须多交。”另一个人喊了一句，眼睛像灯泡一样圆，发着寒冷的光。
　　 潘老蔫没招，又拿出了十块钱递了过去。
　　 “你这牲口带粪兜子了么？”那人接了钱又问。
　　 “戴了，戴了。”潘老蔫赶紧走到骡子屁股后，指了指粪兜子，“进城咋能不戴呢。”
　　 “有锹吗？”那人接着问。
　　 “锹？”潘老蔫摸摸脑袋。
　　 “没有锹万一牲口拉在了地上你用手捧啊？”他又喊了起来，“罚款二十。”
　　 最后潘老蔫求爷爷告奶奶地哀求了好一会，那俩人才没有罚款，却一人拎走了一兜香瓜。
　　
　　 三、
　　 日头升得老高了，照在街对面楼房的窗户上，现出四五个亮晃晃的太阳，晃得人不敢睁眼。揉了揉眼睛，潘老蔫收回了目光，看向骡车，瓜还剩不少呢。他愁着眉，又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街上来回走着的行人，心里盼望着赶紧来人买他的香瓜。
　　 “爹，我饿了。”二球说，他早晨没洗脸，面上是一层干涸的灰痕。
　　 “去买两个烧饼吧。”潘老蔫在钱兜子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两元钞票递给了二球。“咱俩一人一个，挑刚出锅的。”
　　 吃完了烧饼，潘老蔫忽然就来了一泡尿，四下瞅了瞅，这上哪找厕所去呢？他夹了夹腿，想先憋一会，但他越是想憋住，尿就积得越多，他感觉小肚子越来越胀，生疼。
　　 “你看着点，爹去撒泡尿。”潘老蔫往街道对面走去，“看好称，别短了别人的斤两。”他又回头嘱咐了一句。
　　 潘老蔫在街上走出了老远，进进出出了好几个胡同，可还是没找到一个厕所。
　　 “这城里人都在啥地方拉屎撒尿呢？”他问自己，问罢又摇了摇头。他的头上已经掉了许多的头发，头顶早就秃了一片，上面光溜溜的，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红，上面正趴着几滴浑浊的汗珠子。
　　 潘老蔫继续向前走，有一刻他似乎憋不住了，不得不站住脚，使劲地收了收下腹。小肚子更疼了，硬邦邦的，像个灌满了水的气球，随时都要爆炸。忽然，正当他憋得要尿了裤子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堵贴满了广告纸的砖墙，那后面正有两个年轻人在撒尿。这虽然正是街道的旁边，但他没有想更多，而是赶紧疾步走了过去，他甚至不敢迈开步快跑，因为他怕一迈大步就会尿出来。
　　 那两个年轻人对着墙，裤子的前开门敞开着，不时地回头看向街心，鬼鬼祟祟的。潘老蔫走到近处，看见墙根果然有些淡黄的尿迹，于是来回瞅了瞅，小心地走了过去。那俩年轻人看见来了人，提上裤子走开了。潘老蔫赶紧解裤子，可他越是着急撒尿，尿就来得越快，险些就尿湿了裤子。不一会，就像卸去了压在身上的重担，潘老蔫痛快淋漓地尿了一大泡尿，可他刚要打一个激灵，后脖领子就被一双手薅住了。
　　 “谁让你在这撒尿的？罚款一百！”一个声音险些震破了他的耳膜。他赶紧一边系上腰间的麻绳，一边回过头来去看。四五个青年就站在他的身后，胳膊上都套着鲜红的胳膊箍，正气势汹汹，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他懵了门，再细看，发现有两个正是刚才在这撒尿的青年。
　　 “你俩不是也在这撒尿了么？”潘老蔫怯生生地说，“我实在憋不住了，对不住，对不住。”
　　 “谁他妈的在这撒尿了？山炮，你看好了，这是啥？我们是治安员。”有个刚才撒尿的青年吼着，同时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红袖箍。
　　 “我没有钱，几位小兄弟，我再也不敢了。”潘老蔫一个劲地作揖，差点就没跪下。
　　 “妈个逼，没钱也不行，翻！”他们呼啦一下就冲了上来，去抢潘老蔫脖子上挂着的钱兜子。
　　 “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潘老蔫双手紧紧地护住了钱兜子，眼泪劈了啪啦地掉，可没有一个人住手，都一拥而上。
　　 潘老蔫想躲，但几双手却快速地伸了过来，扭住了他的胳膊，又有一双手紧接着就去抢他的钱兜子。
　　 “我操你们八辈祖宗！”潘老蔫不知咋回事，忽然间在胸膛中就生出了一股怒气，压都压不住，呼啸而出，他双目圆整，似乎要喷出血来。“我和你们拼了！你么这帮狗杂种！”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抖手，挣脱了扭着他胳膊的两个青年，又一低头，就要用脑袋去撞那个抢自己钱兜子的人。但他失败了，头刚伸出不到半尺，脑袋上就挨了两记重拳，随即又有几只胳膊将他按倒在地，几双溜光锃亮的皮鞋同时踢了过来，落在他的脑袋上，胸膛上，后背上，屁股上。他无力挣扎，只能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四、
　　 瓜没有卖完，还剩几十斤。
　　 “爹！咱回家吧，看你的眼睛都肿啥样了。”二球恳求潘老蔫。
　　 “不行，还有这些瓜呢。你卖吧，贱卖，给钱就行，爹有点迷糊，歇一会。”说完这话，潘老蔫就走到拴着骡车的树根下坐了下来，头上蒙着布衫，不再吱声了。
　　 二球含着眼泪，用哭丧的声音喊着：“香瓜喽，给钱就卖！一块钱一大兜了。”
　　 潘老蔫头靠在树干上，眼泪流了满脸，他不是心疼被人抢去的钱兜子，而是他忽然间觉得人活着太难了，难得让人几乎灭绝了所有的希望。“
　　 “香瓜喽，给钱就卖！一块钱一大兜了。”二球继续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含着一丝悲愤。
　　 骡车旁一下子围了许多人。
　　 “便宜没好货，是不是瓜不甜啊？”有人问，伸手在车里来回地扒拉着香瓜。
　　 “甜！”二球只说一个字。
　　 “要不五毛钱一兜吧？这瓜有点要烂了。”又有一个人说，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着。
　　 “行！”二球说。于是几十斤的瓜转眼就卖完了。
　　 下午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二球眼泪汪汪地赶着骡车往家走。潘老蔫躺在车厢里，他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有一刻他就想坐起来，但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每一个骨头节都疼，只要动一下就像扯到了心肝肚肺一样难受。骡车一颠一颠地在砂石路前行，潘老蔫索性躺着不动了，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天空十分蓝，没有一丝云彩，可他的眼睛却已经肿得封了喉，于是他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球睁开眼睛，转身一看，却不见了他爹潘老蔫。
　　 “妈！我爹呢？”他喊了一声。
　　 “去地里下瓜去了，现在瓜都熟透了，一天不下就得烂在地里。”母亲的声音从外屋传来，紧接着还有一声叹息。
　　 二球不再答话，一骨碌爬了起来，穿上了衣服直奔瓜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