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汤舅妈(散文·记忆征文)
四十多年前,汤舅妈从马头岩嫁到舅舅家那天,我就打心底里喜欢她那高挑的个儿,林黛玉般的病态美。从那时起,我竟然鬼使神差,隔三差五的要跑到外公家,看看大舅舅娶的个漂亮的女人,渴望舅妈那可人的画像。那时,心底里时常默念,要是我的该多好。当然,那时的汤舅妈只知道我这个外侄儿喜欢嘴馋,经常到她家是找好吃的。
以后的二十多年里,由于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每每回家一趟都是记着自己的父母,对住在李家湾的舅舅、舅妈就渐渐淡忘了。可是,随着年龄逐渐爬高,遗漏在故乡村庄里那些鲜活的往事和旧时光却越发清晰,时常在远离村庄的县城小区家里遥望故乡村庄的方向,想象依稀见到村庄的依旧,但我想看见的村庄已然改变了容颜,我再也回不到我想要的村庄里了。
曾经秀丽、旷远、宁静,时时飘荡着袅袅炊烟的村庄仿佛流水一样,流着流着,就干蚀了、消隐了,模糊了簇拥的房舍。不见了干净的院坝,鸡鸭远离,鸟雀走失,绿油油的庄稼地普遍抛荒,水汪汪的冬水田逃逸,连狗叫和鸡鸣声也很少听见了,人们都搬到城里或镇上居住了,留下了一座荒芜、空荡的村庄。
沿着弯曲的小路,我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村庄,依稀听见了村人的话声和牛儿的哞叫。
那时候,汤舅母很年轻,年轻得让人艳羡又嫉妒。她是我们当地公认的“林黛玉”,也是我们一群小后生见过的村庄里害着病又最好看的女人。
听母亲说,汤舅妈在娘家的时候家庭很困难。排行老大的舅妈很能吃苦,帮助自己的母亲操持着家里五口人的生产生活。平时舅妈缺少问医看病,日积月累就留下了肺病的根。自嫁给舅舅,生了大老表后,舅妈的肺病开始发作,经常咳嗽不止,常到几公里外的老中医那里抓中药回来煎服。
在我们当地的长辈说,人生病后喝过的药渣是不能乱倒的,必须倒在靠近水边的青石板上,任由太阳暴晒后被山风吹干,还不能让人或牲畜将药渣吃掉或踩踏才能快速治好病。我每次去她家,看见汤舅妈用完药后,都将那些散发着浓浓中药味的药渣倒在水井边的一块青石板上,汤舅妈那张瘦弱秀气、永远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写满了动人的哀怨和惆怅。
汤舅妈是一个患着肺病的美人儿,源于她信仰中草药,一直没有吃过西药类的抗生素,隔三差五,她家里就会飘出浓浓淡淡的草药味,直往院子里的旮旯角落飘去,飘得满院子都是。
那时候,一些胆大、不信邪的小伙伴会在汤舅妈倒掉的药渣里去翻找山茱萸、党参、地黄啥的,他们将找出的药渣衔在口里慢慢咀嚼,独自享受酸中带甜的悠长味道。难怪,汤舅妈的病久治不愈哩。
汤舅妈偶尔把我带到一路,去一个叫雷神庙的地方找艾医生瞧病,一去一回就耗去了大半天。抓回中药后,汤舅妈就将中药倒入砂缸里,小心翼翼地掌握着火候,表情专注,极有耐心。她静静地守候在火炉旁,火舌舔着黑色的药缸底,隔会儿,她就用筷子搅动一下,慢慢地,药汤越来越浓郁,药香也越飘越远了。
药熬好了,汤舅妈就将药汁倒进一只土小碗里,让药汁慢慢冷却,差不多不那么烫了,就一口一口地喝下。也许是她常常喝药的缘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药的味道是苦是甜……
其实,我也有对不起汤舅妈的几件事。汤舅妈是个心地善良和隐忍的人。我那时才七八岁,只因汤舅妈长得好看,就经常邀约小伙伴搞些恶作剧逗她骂人和生气。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看见汤舅妈地里的西红柿开始泛红了,就悄悄溜进地头,将刚刚红了半边脸儿的西红柿摘下来,一个不剩地你一个我一个地吞进了肚子里。直到现在,那酸甜酸甜的味道还回味在心里。事后,我和小伙伴躲在地边的草笼里,看汤舅妈会怎样脸红脖子粗地大声骂人,或是被气得一病不起。然而,汤舅妈走到西红柿地里只是摇了摇头,嘴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这些细娃儿,等西红柿熟透了再吃吗……
汤舅妈屋后有几棵李子树,每年的李子成熟季节,;李子当然也是我和小伙伴们选准的目标。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又目送舅妈和大舅舅到坡上去了,个个像小猴子各爬上一棵李子树,坐在树丫上,选择个大的李子往嘴里塞。不料,被返回来拿东西的大舅舅碰见了,吓得我和小伙伴呆在树上发抖。不远处的汤舅妈听见大舅舅的叫骂声也赶了回来,对大舅舅大声地说:“你是个大人,吼啥子嘛,小孩子吃几个李子不算啥,不就少卖几个钱嘛!”随后,舅妈来到树下,把我和几个小伙伴接下树来。那天舅妈对舅舅的态度是我第一次看见,也为我们解了围,也没让我们父母晓得,我也少挨了一次体罚。
汤舅妈的牛圈是用毛草搭成的房顶,她家的母鸡将鸡窝筑在了房顶的茅草里。那天,汤舅妈去艾医生那儿瞧病去了,她家的生蛋母鸡红着脸,围着鸡窝不住地大声“咯咯哒”鸣叫,我们知道,这是母鸡生蛋后在向主人报信和炫耀自己。
我和小伙伴们攀爬上房顶,将鸡窝里的十几个鸡蛋悄悄取走,然后在山上放牛羊的时候燃起篝火,用红火炭灰烤熟后,将十几个鸡蛋与伙伴们美美地分吃了。其实,汤舅玛知道这些鸡蛋是谁偷走的,但她依然没有开口埋怨,只是叹了口气,轻声说,这些细娃儿,吃了我不心痛,可你们知道吗?那些鸡蛋我是准备用来孵小鸡娃的……
这些,就是我对美丽、病弱的汤舅妈的全部记忆和怀想。
从我记事起,汤舅妈嫁到舅舅家就病怏怏的,随着大表弟、二表弟和三表妹的相继问世,舅妈的身体如村庄的风一拨一拨地吹过,可汤舅妈偶尔也会去菜园子里拾掇拾掇。但汤舅妈终究经不住风吹之重,几吹几吹,九十年代末的一个晚上,就将她吹进了一座坟茔里。去年腊月,我陪父亲来到李家湾,路过舅妈的坟前,只见十多年后舅妈的坟前蒿草枯萎,一片荒芜,她的亲人好久都没有给她的坟茔培土和扫墓了。我伫立坟前,心里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我儿时喜欢的女人吗?此刻,我心里清楚,自己小时的那点小心思,汤舅妈至今是无法知道了。
这十多年来的变化,孤坟里的汤舅妈一定不知道,曾经那么悠闲、安详、纯净的村庄会被人狠心抛弃,再也看不见墨绿的麦地,嫩黄的油菜花,嫣红的紫云英,只残存一处处空荡荡的山梁、沟谷、枯井、老树,还有一坡一坡的林子、荒草和乱石。
如今,汤舅妈的后代在外务工挣了钱都搬离了李家湾,大表弟生活在两三里外的新农村聚居点楼房里开了一家商店,二表弟搬进了小镇小区里开了一家小汽车修理店,她曾经打理和经营的自留地及菜园子,以及一茬又一茬的农活儿还留剩在那里,没有人去经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