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西南部的佤山，有无边无际的原始丛林。靠近中缅边界的一处山坡上，有一个古老的佤族大寨班珙寨，建寨己数百年。许多许多年前，有野人寨之称。中缅两国政府和平协商勘定边界后，班珙寨划归中国。有的地方，边民打个喷嚏，唾沫星子就溅到了临国草木上，撒泡尿，就肥了外人土。
　　 这天中午，一对佤族青年民兵在丛林间小路上巡逻，见一对佤族男女隐入林子里，躲躲藏藏。民兵们从左右包围，他们才走出来，都40岁左右。盘问后，他们是汉族夫妻，到这里考察、硏究佤族历史文化迷路了。
　　 队长把这对男女带进寨子，交给边防部队的方兴国营长。方兴国一眼认出，男人是戴翻译戴云波，老朋友。8年前，两人同在一支民族工作队，在这个寨里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相处半年多。两人亲热握手，喜不自禁。
　　 戴云波说：“早知道你还在这里，我就应当直接找你。我们夫妻来佤山调查、考察、打算再写一本关于佤族历史、文化发展的书。”
　　 方兴国非常欢迎、支持，为他们生活、工作、保安都方便安排他们住连队。
　　 中缅勘界定界后，戍边守土任务重，哨所增多了，部队扩编，方兴国刚升为营长，这段时间正在班珙寨连队指导工作。他把戴云波夫妻安排在连队一间独立草棚里住下，就去参加连队干部会议。
　　 指导员、副连长及几位排长、司务长都是扩编后新提干部，都到场了。这次干部会，主要硏究讨论边界安全问题。
　　 副连长打头炮，说：“营长新官上任，我也要提意见。把戴翻译夫妻接到连队来住，不合适。他的身份不明……”
　　 方兴国说：“他是我的老朋友，在工作队，我们在一起。他是知识分子，有学问。做佤族群众工作，全靠他翻译。”
　　 副连长说：“他没有带单位介绍信，包里钱带得不少，老婆带了几件手饰，金的银的石玉的，还有两根金条。”
　　 方兴国说：“他是搞学术硏究的，学究味重，自费来考察。”
　　 副连长说：“他在丛林里瞎闯，离界河不远了，如果像我们一样熟悉丛林小路，半个小时就跨过界河了。明显有偷渡动向。”
　　 炊事班长年龄大，也是老边防，大家称他炊哥。炊哥说：“副连长，你也是新官上任，怀疑戴翻译，不能怀疑我营长兄弟。”
　　 副连长说：“炊哥！新手更要小心，对连队负责。你和营长兄弟兄弟，明明看营长做得不对，你保护他的错误？”
　　 两人激动起来，互相拍桌子，推推搡搡。
　　 方兴国说：“硏究工作就硏究工作，扯什么兄弟？”
　　 炊哥说：“倒是有实际问题：伙食费谁交？女厕所谁打扫？”
　　 方兴国说：“看你小气！他们的伙食费我交，我扫女厕所。你们讨论吧！”
　　 方兴国甩手出办公室，走上操场中央，看着戴云波草棚里的灯光，看着夫妻两人走出草棚，去上厕所。戴云波在厕所外放哨，等着老婆出来，两人慢慢走回草棚。方兴国站了一阵，转身，低头踱步。回到办公室门口，还回身看着。夫妻这样恩爱，相互照应，在连队这个男人世界少见，方兴国感动了。看见戴云波草棚里的灯光灭了，才下决心进门，坐回原位。
　　 指导员连忙安慰，说：“营长，副连长是好心，边界安全，每个干部都担了一分责任。只怕坏人从我们眼皮下溜过。”
　　 方兴国说：“副连长保持警惕是对的！我一见老朋友，只顾高兴，刚才我很不冷静，接着讨论吧。”
　　 指导员说：“如果是一对偷渡客，我们就多观察、防备，不要打草惊蛇，想办法促使他们转化，我们在‘防’字上多做文章。”
　　 方兴国说：“就按指导员的‘防’字办吧。我们不是为了多抓偷越国境的人，而是希望没有偷越者。”
　　 方兴国要下山去团部开会，临行前晚上，又去看戴云波。走进草棚，送他一盏风雨灯、一瓶煤油，一个长手电筒，说：“这里条件差，换这盏亮一些的灯，你们好看书写作。夜晚外出，一定要带上手电筒。煤油、电池尽管用，不必省。”
　　 戴云波感动得拿着长手电筒左看右看。
　　 方兴国说：“您那本《佤族社会历史与文化》，我反复看，知识丰富啊！我送给首长和战友们看，都说是教材级的。希望您再写一本，去寨子里采访、收集材料，连队可以派战士陪同、照顾。”
　　 戴云波说：“不用不用，佤族风俗习惯我熟悉，语言也通，班珙寨好多中老年人一见面还认得。”
　　 方兴国说：“你们如果走出寨子，一定要打个招呼，我派人陪同你们。这里，形势还比较复杂。”
　　 戴云波连声好、好点头。
　　 外边，有哨兵的脚步声，换哨了。方兴国走出草棚，站在门口，大声喊：“谁放哨？过来一下。”哨兵走到方兴国面前。
　　 方兴国大声说：“草棚里住着两位学者，要重点保护。夜巡脚步要轻、不要咳嗽、大声说话。”
　　 哨兵回答：“是！”方兴国回身进入草棚。
　　 戴云波说：“方营长，我们有个请求，能不能带我们到国境线上看看？在界碑前合个影，留下纪念？”
　　 方兴国说：“没问题！新国界线值得一看。不过，最近有点乱。那边民族复杂，帮与帮、部落与部落、上边和下边，利益冲突也复杂。武装冲突时有发生，边民就逃到我们这边来避难。我给你们提个建议：请你们一边调查、写书、一边到班珙小学上课，给老师做个示范。”
　　 戴云波说：“好！方营长的建议好！”
　　 方兴国说：“一言为定！明天，我要下山去开会，回来再落实。”
　　 方兴国到团部开了两天会，带回两份公安局的通缉令：一个杀人犯，身上可能带着手枪，一个是贪污犯。都可能从连队防区偷越出境。要求连队加强巡逻，把好各要道、关口，气氛一下紧张了。
　　 发出通缉令后，方兴国急忙走到草房前，喊：“戴翻译！”戴云波立即出门，把方兴国迎进棚里。方兴国拿出两分通缉令给戴云波看。
　　 “请你们也注意！”方兴国神情严肃，盯住戴云波眼睛说，“一个杀人犯，身上可能带着手枪，一个是贪污犯，都是忘命徒。如发现疑点，我不要求你们书生擒敌，及时报信就行。”
　　 戴云波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方兴国说：“即使发现了外逃者，我们也要尽量劝他们投案自首，以减轻他罪过或免遭就地击毙。我们加强了防备力量。我这个营长刚上任，决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差错。如果逃犯不听警告，我们的战士可以开枪击毙。”
　　 戴云波说：“那是，那是！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机会。”
　　 戴妻说：“方营长，我们吃饭，钱还是照付吧。”
　　 方兴国说：“嫂子，又见外了。你们在这里，再写一本佤族的书，顺便带带老师，就立大功了！饭钱，我付。”
　　 戴云波连连说：“是，是。”
　　 方兴国加重语气：“你们也不必紧张，我们筑起了铜墙铁壁，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何人也不可能非法出入境。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一条蚂蝗也爬不进来。”
　　 通报完，方兴国走出草棚，又回办公室。指导员、副连长都以异样目光注视他。方兴国上看下看，摸摸脸，没发现自己有怪异，问道：“你们怎么了？”两人不语。炊哥也来了，手拎一瓶菜油、一包盐。
　　 方兴国说：“那，我讲一件事：边界划定后，边民可以安心过日子了。连队要发扬老传统，大力帮助群众发展生产，搞活经济，提高生活水平。”
　　 副连长憋不住了，说：“营长同志，先解决这个问题吧！”他把一张通缉令摆在桌上，“这是通缉戴云波夫妻的！”
　　 方兴国惊愣一阵，问：“谁发给你的？”
　　 指导员说：“你带回的那两张通缉令中夹了这一张。”
　　 副连长不满地质问：“明明有三张通缉令，你咋个不发这一张？”
　　 方兴国说：“对不起，我只好讲明白吧。我暂时压住通缉戴云波的这一张，打算亲自处理，说服他们夫妻主动投案自首。”
　　 指导员说：“营长，你太冒险了！你刚当上营长，弄不好，要降职、撤职！”
　　 副连长说：“想外逃的人，都一条道走到黑！”
　　 方兴国说：“我刚才把那两份通缉令都送给他了，政策、前途、利害、危险，该讲的话，都对他们夫妻讲明了，静观一下吧。我还是坚持一条：我们不是为了多抓偷越国境的人，而是希望没有偷越者。”
　　 副连长说：“你升了官，弄不好，倒大霉，一连也会被带到箐沟底下去！”
　　 方兴国说：“你们的意见是对的，事实已证明你们高度敏感、警惕。我把这张通缉令压下，就是不让大家分担责任。如果搞砸了，不会有好果子吃。”
　　 副连长说：“这事讲不得情面！马上把那两口子抓起来。”
　　 方兴国说：“能挽救就尽力挽救他吧。我和他一起工作那半年，他帮连队学文化，跟大家巡逻，吃了好多苦，回去写了一本书，还签名寄给我一本，有水平！”
　　 指导员说：“任何人，一讲私情，看问题、处理问题就要出偏差。营长，你一番好心，押上自己的美好前途和名声，不值。我同意副连长的意见：抓！”
　　 炊哥说：“我也同意，我去抓。这粮食也该省了。”
　　 副连长、炊哥一同起身就往外走，方兴国一把拉住他们。三人拉扯几个回合，方兴国放手，说：“怎么了？我要试验一下，我觉得，戴云波和杀人犯、贪污犯不一样，他可能回头。”
　　 指导员说：“那还是听营长的吧，暂不抓，反正他们也逃不出去。”
　　 方兴国说：“谢谢大家支持，让我试验一回吧。你们可以秘密监视他们。但只要他们不犯现行，就不准动手，保证他们活着。”
　　 从此，戴云波夫妻就处在几双眼睛的严密监视中。方兴国关照他们少了，也没有安排他们去小学讲课。夫妻俩还住在那小草棚里，活动空间狭窄。夜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夫妻愁眉不展。
　　 妻子说：“我真后悔跟你走！”
　　 戴云波说：“慢慢来！我不知道这边驻上了边防连队，而且碰到讲原则又机灵的方兴国手里。他进步真快，当少校营长了。”
　　 戴妻说：“你疯了！怎么蒙得过他？完了，怎么逃？”
　　 戴云波把一个纸包打开，将药末分成两分，又包好，递给戴妻一分，说：“你一份，我一份。都带在贴身衣袋里。万一被抓，你看我眼色，同时一口吞下。我们紧紧抱着，倒在一起，死在一起。被抓住了，不死，也得长年坐牢。”
　　 戴妻说：“要死，我怎么跟你跑到这里来死？”
　　 戴云波说：“我说是万一！方营长也许发现了问题，故意送两份通缉令给我，那就是警告。我们己经来到这里了，要想法利用友谊，麻痺他。耗的时间越长，机会越多。只要熟悉一条小路，半个小时，我们就过去了。”
　　 戴妻良心不安，不断叹气。
　　 戴云波说：“当然，我们不能连累方营长，他绝对是好心人。”
　　 方兴国也忙，顾不上戴云波夫妻了。边界出了紧以急状况：界河独木桥那一头，聚集了100多名境外难民，都是佤族，男女老少，扶老携幼，有的背着竹篓，带上锅。叫喊，哭啼，愤怒，哀求，为的是过桥来避难。桥这一头，三个战士端着枪，上起刺刀，把守桥头，阻止难民过桥。副连长整好队伍，下令：目标，勐河独木桥！跑步前进！指导员追着跑，方兴国带着戴云波来了，要指导员带上戴翻译去，帮助连队做做宣传工作。
　　 指导员一惊，用眼神、用沉默、用转身、提醒、制止方兴国走这一着险棋。方兴国也用眼神、用手势要求指导员大胆配合，他担全部责任。
　　 方兴国说：“戴翻译，请不要紧张。进来的都是佤族，你当翻译，主要让他们稳定情绪，服从安置。如果混有个别不法分子，由指导员处理，不会伤及你。”
　　 副连长带领一排战士赶到独木桥，指导员和戴云波也赶到了。他们来到难民中间，向难民询问，难民中有会汉话的，指导员倾听他们诉求：那边，政府对一支部落武装动武了，首领藏起来了，死伤不少人，烧了寨子。他们都害怕，串连跑过来，要求在这边盖房定居。
　　 指导员说：“你们都是佤族父老兄弟姐妹，受苦人，我们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只负责暂时安置。所有人都必须听从我方指挥。”
　　 副连长和战士们开始收缴刀、枪，戴云波忙着翻译讲解。
　　 老林子那边有个旧寨，没人了，只有一些破草棚。战士们先带难民去那边安置下来。照顾病人、伤员、老人、孕妇，指导员派几个人回营房，搬了三顶大帐篷来。方兴国正在向上级报告，尽快与缅方联系处理。
　　 指导员说：“戴翻译，您就算我们的临时工作人员，负责登记造册，首先尽力确认每个成年人的身份。”
　　 短短三天，旧的、新的草棚连成一片。鸡叫狗跑，炊烟缭绕。男人们拾掇草棚，老人、妇女、孩童晒太阳。方兴国陪同几个县政府工作人员来了，缅方地方官员也来了。大部份难民安置在近处的缅方一个私人橡胶场，那里正需要劳力。少数人被缅方人员送回他们各自老家。
　　 难民村拆了以后，方兴国、指导员、副连长在连部商谈：戴云波怎么办？方兴国主张再观察一下，他跑不出去。这次做难民工作，他帮了大忙，给他机会吧。
　　 副连长说：“营长，你太冒失了，让他过了界河，不留神就跑了。”
　　 方兴国说：“我把他老婆留在寨里，他光杆司令会过去吗？”
　　 正说着，戴云波夫妻双双登门。
　　 戴云波说：“方营长、指导员、副连长，都在啊。对不起你们！我，我……”
　　 戴妻说：“斗争了半天，你就说吧！”
　　 戴云波说：“太对不起你们了，我，我们，还是走吧，赶快回昆明。”
　　 方兴国说：“好好的，怎么要走呢？”
　　 戴云波说：“回昆明投案自首！我向你们坦白，我是准备带她出境的。你们对我太好了，不能连累你们。”
　　 方兴国说：“我们就等你自己讲出来！可以证明：你这已经自首了！”
　　 方兴国把一叠通缉令放在戴云波夫妻面前。戴云波拿一张看了两眼，逼缉令中说，单位发现他失踪多日，便报了警。警方分柝他可能从班珙寨向非法出境。
　　 戴云波说：“我坦白！我岳父在缅甸做珠宝生意，现居曼德勒。我们打算去继承岳父的事业、财产，但不能出国。班珙寨这方我来过，就想偷渡出去。”
　　 全体沉默，个个目瞪口呆。大家相信他不是瞎编，也不愿辜负方兴国一片苦心，一致同意把他当坦白自首对待，由方兴国具体安排。
　　 会后，方兴国和指导员找戴云波夫妻谈话，戴云波请求道：“方营长，你救我救到底，不提偷渡，就当我们真是来调查、考察、写书。行吗？”
　　 方兴国不用考虑，说：“对不起！这样，您们夫妻的结局当然圆满。不过，请谅解，我作为边防军干部，这个假话不能讲！”
　　 戴云波说：“那算我没开口，请你们尽快把我交给公安局吧！”
　　 方兴国说：“我们任务紧张，无法送你们。你写个文字材料，这可以证明你向我边防军自首。连队给你打个收条，等候来人处置。”
　　 指导员说：“方营长的意思，你明白吧？想救你一命！”
　　 方兴国说：“你们在这里，吃住还在我们连队，可以照常在寨子里调硏、考察，写好书，争取立功，减轻处分。”
　　 指导员说：“千万不要麻烦我们哪个战士扣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