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老太这个年过得实在不佳，从腊八开始，老太太坐在窗前，望着马路上人来车往，心里这个郁闷呀！她的嘴角不时蠕动着，看到令她欣赏的事，那蠕动的嘴角向上微翘，心中自喜。看到令她不习惯的事，她就不住的向下努嘴，嘟嘟囔囔自解心头不满。努嘴是老太晚年滋生的习惯，喜怒哀乐尽写在嘴角上。
　　 进入腊月份，居住闹事中心的舒老太，就这样坐在窗前，向外观望。每天自娱自乐地发出不同感慨。多年过着这种闭塞生活的舒老太，似乎外面那喧嚣的世界与她时刻息息相关，她没有理由不去观看，不去审视，不去评论。她比年轻的时候，热衷于关心世事，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都与她有关。这也许是瘫痪在床，不能出去与人沟通，常常孤独感袭来，才有了这样反差的心理。
　　 十年前，舒老太患了半身不遂，下肢瘫痪在床上，心想吃什么想用什么，腿上动弹不得。越是这种情况下，她的想法似乎越多。往日，三个儿子轮班回家侍候她，一人十天，一个月也就过去了。在舒老太眼里，一生仅有的三个儿子算很孝顺，只要她念叨出的东西，轮谁的班谁听见了，都会想方设法买回。
　　 舒老太晚年信佛，已经与鱼肉虾蟹无缘。在老太心里，世界上所谓好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是文革前的老橘子瓣、小枕糖？甜菜嘎瘩熬出的糖稀沾馒头？如今春天刚刚上市的大樱桃，野菜？夏天的六月鲜水蜜桃？秋天老农马车里饱满的黄金果，南瓜、黄米糕、大煎饼？还是冬天路边烤炉里热乎乎的烤地瓜。年高八斗的老太太像个孩子，想起什么要什么，有时竟忘了季节。
　　 头些天是大儿子的班，老太太让大儿子把自己的床向窗前靠了又靠，为了向下观看更方便更清楚。舒老太坐在床上，从腊八开始，一天天用手指扒拉数时间，数到小年二十三。二十至三十轮到二儿子的班，这个粗心大意的玉林，吩咐他几天的事了，他总是支支吾吾慌张躲避，这使得舒老太格外多了份烦怨。她哪里晓得十年二十年间，世界咋个变化。她想要的陈年老货，不说别的，就一件翻领（领尖九十度）碎兰花系纽扣的纯布上衣，三个儿子就跑了几天。大档裤子更不好买，至于杂七杂八如盛装饺子的盖帘，粘豆包，小年吃的年糕糖，这些市面上很蹊跷的年货，三个儿子就会跑断肠。
　　 二儿子玉林是粗心人，小时候就让父母不待见，这些天偏偏轮到他的班。今早向外走时，她分分明明地交代他，先把小年用的烧纸和供品买回来，然后再置办晚上这顿团圆饭。玉林答应的好好好是是是，可这些老祖宗用的东西咋就没送回来？
　　 舒老太望着窗外马路上，比前些天多出几倍，熙熙攘攘置办年货、卖年货的人群，目不转睛的观望着，期盼和忍耐中，那布满皱褶的脸上渐渐由郁闷变成了静止的一抹微笑——
　　 卖年货的街市大集上，年轻媳妇舒桂娥，带着三个儿子置办年货。大儿子玉树左手拎只鸡，右手提只鸭，乐滋滋的鼻涕淌在唇下顾不得擦。二儿子玉林身体壮实，背着添置的碗盘等杂货。三儿子玉翔提着冻梨、苹果、柿子，三个孩子嬉笑着站在那里，等待舒桂娥与鞭炮摊摊主讨价还价。
　　 那一幕画面浮去，另一幕画面浮来。五十多岁的舒桂娥风风火火的带着为儿孙置办年货的心，向街市上走去。很快俩臂下提着超负荷重量的年货，回来了。
　　 楼房里她刚刚放下年货，室内传来久病在床的老头子，大声的询问：“烧纸买了吗？”她即刻语塞了，室内老头子加重了语气：“孩子们吃的，顿顿都可以买。过年，摆家谱请老祖宗回家过年，一年就这么一回。咱们带头尊重祖先，一代代向下延传，用一颗感恩的心对待，日子才会过好，才会有钱赚。以后记住了，请年、敬香、送纸，这是中国几千年老祖宗留传下来的传统习俗，千万不能把它丢了。”
　　 老头子几年前的话，此刻，如铁锤再次重重撞击舒老太的心。
　　 舒老太收回那一抹静止在窗前的笑，失意的眼神下意识朝屋内墙上的时钟望去。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按理儿，按以往规矩，小年十二点前，无论哪个儿子值班，这时早背回置办的烧纸了，晚饭前写好纸文，儿孙到十字路口烧了它，才可回来吃小年的团圆饭。大年比小年还要隆重，起码大年三十下午烧过纸，要请年的，请回年再到家谱的供桌前，儿孙们给老祖宗一一上香，磕头。那时那心情和排场非常恭敬和大气，不亚于金銮殿上，大臣们朝拜皇上所施的大礼。
　　
　　 这已经过了十二点，舒老太简直如坐针毡，再也不能耐心静等了，她俩手拄床，身子向床头座机电话挪动。终于握住电话了，她拿起电话，话机上便显示出一排号码，这是孙子为奶奶储存在座机里的号码。只要奶奶想拨打电话，抓起话柄，话机韭菜叶宽的框框里就显示出号码。
　　 第一个号码当然是大儿子的，但手机忙音。她向下按滚动键，二儿子电话打通了无人接听。舒老太气得手抖个不停，嘴角愤愤地蠕动着。
　　 第三个号码通了，电话里传来三儿子很兴奋的声音：“妈！你有事吗？一会我们就过去了，现在和你儿媳妇、孙女正在商场买衣服呢！岳母的好买，你的还在找呢，这红的粉的老太太衣服多着呢，你咋偏偏要穿文化大革命前的衣服？”
　　 舒老太终于有了撒气的机会，她对着电话怒吼：“就知贫嘴不办实事儿，这都几点了？你们还在外面逛。今年怎么都不张罗给你爸烧纸？他和你爷爷奶奶都在那边等着呢！”
　　 “这个……大哥二哥没告诉你吗？今年不让烧纸了，清明节那时就禁止了。那时没敢告诉你，我们偷偷烧了点。”“谁不让烧的？”“咱市政府下达的明文规定啊！烧纸厂家禁止生产了。”舒老太心跳加剧。“为什么不让烧纸？”
　　 “我市打造环保一流城市，清明节，七月十五，小年大年，路边到处烧纸，影响环境卫生啊！”
　　 舒老太气得阴阳怪气了：“哎呦，啧啧啧！你说说烧纸那点灰儿有腚窝大吗？就影响环境卫生了。那过年放的鞭炮呢？那大炮筒子比小孩都高，给天打得忽嗵忽嗵响，烟味呛死个人，纸皮蹦得老高，风一刮到处乱跑，害得清洁工一天到晚清理，这不影响环境了。再说鞭炮那噪音，正月里甭想睡个安稳觉。还有啊，你看那马路上，轿车小车像虾蟹一样，一个跟着一个爬，那尾巴甩出的烟雾，一杆子喷出去老远，呛了多少人的心肺。那么大的污染不管，老百姓烧的那点纸灰还值得一提？依我说，要打造一流城市，先把轿车尾巴冒出的污气砍了，鞭炮厂取消了。”
　　 “妈，你可真是精灵的小老太啊！一天天趴在窗上没白观察啊，还真看出点事物来！您别愤慨了，大家驴大家骑，烧不烧纸也不就我们一家。好了不说了，她们娘俩等着我呢，一会回家再说啊！”
　　 三儿玉祥的电话挂了，舒老太气得继续拨打号码，电话一直忙音。她一肚子话没人说，只能围绕心中盛装不下的大事件“烧纸”这件事，一个人嘟嘟囔囔没完没了。“以前过年一百响小鞭也打发的高高兴兴，现在越生产越来劲了，还烟花爆竹？再过几年，再想出什么新花样，不得把天捅塌了！”
　　 “你瞧瞧现在年轻人，一个个那小样，有钱没钱都买小轿车，装老板。加不起油，半路还停了，拎个桶子找加油站。以前上下班坐公交、骑自行车，也没耽误上班啊！”
　　 舒老太正一个人嘟囔的来劲，此时，屋门被哗啦哗啦的钥匙声打开了，二儿子玉林终于回来了，他将置办的年货拿进屋，一一让母亲过目。舒老太无心去看，心里纠结的是小年烧纸这件事。玉林说不是忘了，而是找了很多地方，也没能找到卖烧纸的。
　　 舒老太鼻子一酸，难过至极：“过年，光吃好的穿好的，和平常一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她突然抹去泪：“我告诉你，天黑之前烧纸买不回，我就从窗户上跳下去。”舒老太说着就向窗台挪身子。二儿子吓得一把抱住母亲：“好好好，我的老祖宗，儿子马上再去找。哎呀不行啊！家里没人你要真跳下去怎么办？我得叫我大哥回来，得有个人看护你。”
　　 就在这时舒老太床头座机电话响起来。玉林马上接听：“啊，是大哥呀！正好我要给你打电话，妈要跳楼啊！”
　　 “跳楼？是不是妈打不通我电话，想不开了？！我刚才在市郊啊，没听到来电，这上了车，翻看手机才看到。快劝劝咱妈，我马上回去了。”
　　 “不是打不通电话，是我买不回烧纸，咱妈要跳楼啊！”玉林带着哭腔。
　　 舒老太好像意念已决：“我是不想活了，这年过得太憋屈。纸都不让烧了，年味淡了，还有人情味吗，一年不如一年，活着还有啥意思。”
　　 “妈，你就为了烧纸的事啊，您快别生气了，你大儿子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到郊区农村来，你猜我买没买到啊？”
　　 “大哥，别卖关子了，你快说买没买到啊？”玉林手指按了免提键，与母亲一同紧张地等待着。
　　 “二弟，你猜呢？呵呵！还是我告诉你们吧！老娘啊，我买了两件子烧纸，大年也够了，现在正打车往回赶呢，下午四点前，一定让妈看到这两件烧纸。”
　　 大儿子的电话，如亮出一把及时的钥匙，打开舒老太心中的纠结。放下电话之时，屋外传来儿媳妇们孙辈们，闹闹洋洋上楼来的声音，听着是带了很多东西。
　　 很快，舒家的屋子有了儿孙满堂的热闹气氛。厨房内，三个儿媳叮叮当当切菜做饭，孙子孙女在客厅疯闹。玉林将母亲小心翼翼抱上窗台，紧紧搂着母亲，唯恐掉下去。三儿玉祥拎上来一打啤酒和一兜子饮料，放下后来到窗前，伏在母亲另一侧，与二哥一同陪母亲向楼下张望等待。
　　 这时玉祥问玉林：“二哥，你说取缔烧纸的新政策好不好？”
　　 “这可能是地方性的取缔。我认为，烧纸这件事即不是杀人也没放火，咋就偏偏砍掉它？我这出去买烧纸，听到市场买不到烧纸的人怨声载道。我还用手机录了下来。”
　　 “他们都说些什么？”
　　 “他们说，为了牟利，汽车一个劲生产，汽油的能源是有限的。汽油能源用尽了下代人怎么办？土地能源也是有限的，路面上汽车拥挤，公路不能一再扩建。挖地铁，又破坏了地下能源。只汽车和汽车尾气这一项就害了人们多少生存的利益。汽车占领了多少公共资源？烧纸这件事与其相比不是小巫见大巫吗。”玉林将街市上听到的，并带着由烧纸，母亲差点跳楼带来的诸多感慨，向三弟叙述。
　　 “三弟，你有对这件事情怎么看？”他反问玉祥。
　　 “我，怎么说呢？以前我羡慕两个哥哥有儿子，我家是姑娘，担心以后没人续香火。现在好了，烧纸这一项被取缔，姑娘儿子都不用烧了。这回不用担心了，咱哥们平等了，死后都一了百了了。”玉祥面露欣喜。
　　 “是啊，也就咱这茬人还听从父母的，烧纸、上香、请年。以后晚辈能像咱们这样吗？他们在紧张赚钱追求物资享受的同时，有时间玩微信打游戏，用他们这代人高消费的购物方式打理年，老祖宗早忘在脑后了。”玉林继续感慨着。
　　 “的确，以后高科技的东西层出不穷，他们被吸引，年节旧习也抵不过平常日子有吸引力，那时过年可能真的淡漠如水了。”玉祥道出同感。
　　 “咳！国外人对咱中国羡慕不已呢，很多历史学家，到中国来研究挖掘我们中国上下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和民间习俗。咱们中国人，竟然不珍惜，一件件要把它丢掉，真是遗憾啊！”玉林的感慨里竟然夹杂着惆怅。
　　 听到儿子们和自己相近的同感，舒桂娥抿抿嘴角，有些自豪地：“你老爹那时就说吗，传统习俗不能丢。”
　　 娘仨对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不停的感慨着。
　　 夕阳斜射下来的时刻，一辆出租车嘎然停止在窗前母子的视线中。舒老太激动地盯视着，出租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大儿子玉树。个子不高的玉树，特别孝顺，母亲要星星他不会去摘月亮。玉树从出租车里取下两件烧纸箱子，抬头向窗上张望。舒老太激动地吩咐：“玉祥快下楼，去接你大哥呀！”
　　 舒老太激动地朝大儿子挥手，玉树看到了母亲，同时向上面挥手。
　　 舒老太对儿子挖空心思，不远百里，如此尽孝的行为，甚是感激。此时像个孩子一样，向儿子挥着手，一汪感激的泪，竟然不自觉的顺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