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有几？杜甫说“七十古来稀”，曹操说“譬如朝露”。人生苦短，不及时行乐，即便活到一百岁，那又怎的？我本是小学尚未毕业之人，适逢号召让一小部分人先富裕起来，凭着小聪明，带些小运气，外加鸡鸣狗盗、行贿拍马之术，终于有了些资产。后来，与时俱进，我又乘上了遂阳县招商引资的顺风船，以低廉的价格得了一块地皮。虽然没做什么实业，几年之后，将其脱手，也就赚了个盆满钵满。于是，我又改做松香生意。今年松脂产量高，价格好，又进了一笔款项。老婆早就想买一栋房子，我便托亲寻友的去访。一天，我接到了老游的电话，说他知道一处房源，房型好，地段好，价格也实惠。
　　 “这么好的条件，你为什么不要？怕是骗人吧？”我甚是怀疑。
　　 “不是我不要，实在是我没那个能力。再说，要不是你托我给看看，我也不至于拿这事来烦你呀？”
　　 “我只是和你开玩笑呢。”我笑道。“不过，如你所说，房东为什么没将它卖出去？”
　　 “开价三百万，在我们遂阳有几个人能买得起？你要买房子，又有钱，那可是真的不错！”
　　 第二天，我带了老婆去看房子。那房子其实是一栋欧式别墅，造型别致，美轮美奂。它坐落在古湖镇，虽不是镇中心，但地理位置很好，交通也便利。房子正对仙人跳，屋前是遂阳溪。当时，夕阳正当西斜，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便是千万面镜子，同时反射着阳光一般，金光闪烁的，让人睁不开眼来。水边的白色芦苇，笼罩着霞光，在风中摇曳着。屋内的布局，包括房间、楼梯、装饰、灯具、颜色……屋前还有一个一百五十平米的院子，院子里有石桌、石椅，并种了各色花草：这些都符合我的审美理念。老婆也喜欢，当下就鼓动我把它买下来。
　　 300万，这是开口价。我知道，若与房东谈谈，应该还可以省下几万元。可是，如果我们表示出迫不及待的意思，肯定就一分钱都少不了。而且，这地方风水好，房东为什么就舍得把它给卖了？这里一定有原因。若不问个明白，买了之后，后悔就迟了。所以，我和房东说，这房子我倒是挺喜欢的，但是300万，我还得考虑考虑。
　　 回去之后，我马上打电话给老游，问房东为什么要卖掉房子。
　　 “他说房子太大了。”
　　 “房子太大？一共两层，加起来也就三百平米，有可能还不到，怎就大了？”
　　 “大凡在那房子里呆过几天的人，都这么说。实话告你吧，有一次，我去他们家打牌，房东好客，我又有空，就在他们家住了三个晚上。刚去时，倒没什么，但从第二天开始，我就觉得那房子变大了。第四天早上醒来，在我眼中，那卧室就像电视里的宫殿一般，空旷冷清，我就不敢再呆下去。”
　　 “你别说的那么怕人好不？我问你，那几天，你嗑药了吗？”
　　 “我保证，绝对没有。”
　　 “那么，那里有鬼？”
　　 “我保证，绝对没有。”
　　 “那么，卧室怎会像宫殿一般空旷、冷清呢？要是这样，客厅不就得像天安门广场一样了？”
　　 “不说像天安门广场，但肯定有我们遂阳的市政广场那么大！”
　　 “瞎说！市政广场那么大？！今天，你见客厅有多大？”
　　 “也就七八十平米吧？”
　　 “可不是，就七八十平米！那几天，你肯定昏了头，花了眼，是不是狐狸精把你迷糊涂了？”
　　 “我保证，绝对没有。”
　　 “那好，一句话，那里是不是有邪气？”
　　 “没有！我保证，绝对没有。其实，房东也不是缺钱，他真的说那房子太大了，大的让他害怕。所以，他得卖了它。”
　　 “要真是这样，我就把它买了，我正担心房子太小呢。大了，岂不是更好？开阔，大气，不狭仄。”
　　 我知道，300万，那房子并不好卖，于是，故意拖了十几天才打电话给房东，并说，我确实喜欢那房子，只是它并不在县城；而且，即便在古湖镇，也不在镇中心。再说，300万也贵了点。房东许是真的急于脱手，就他把价钱降到了288万；但我没同意，最终的成交价是268万。
　　 房子盖好还不到一年，而且装修豪华，我根本就不用再花费时间与金钱就可搬进去。我告诉读研究生的女儿，说买了房子，打算请客以庆乔迁之喜，问她回不回来。她说她正忙于写毕业论文，再说，对于请客，她也不感兴趣，只希望我别喝醉了，到时又得住院；又说，只要我把最好的房间留给她就行。她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得有一间书房，书房里要有书厨、书桌、转椅、电脑桌，外加一张小床。我说，那么就把溪景房留给她，至于房间怎么布置，让她回来后自己决定。她是我的宝贝，她的任何要求我都乐于满足，因为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对于做松香生意的人来说，冬天是一年中最闲散的时候，每年这时候，从外地回到遂阳，住在乡下的房子里，我不是开着车子去县城足浴就是去棋牌室斗地主或者搓麻将。我讨厌商品房，不管多少平米，住那儿就像圈养的鸡鸭关在笼子里似的，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现在买了房子，我就和老婆去挑选家具、厨具、各式电器。不管什么，我都要选名牌或是上好材质的。我本打算把电视挂在书房，但我知道女儿喜欢清静，就把它挂在了卧室。说也奇怪，这女儿与我们夫妇俩一点都不像。我喜欢热闹，老婆喜欢打扮，可她都不喜欢，老说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让人觉着世俗、庸俗；说妈妈就像——实际上真的就是那样——未见过世面的村妇，化浓妆，穿艳服，简直就是一个妖怪。于是，她们娘俩总合不来，也从来不一起出门。然而，不管怎样，女儿倒常是让人夸奖的，说她清新脱俗，品味不凡。
　　 家具买好之后，我又去书店买了四五千元的精装书。自然，我并不能分清书的好与坏，我只是听书店工作人员介绍，只要是经典就行。一切准备就绪，我请了大厨来家，为我的客人们献上一顿丰盛的晚宴。我本想在酒店请客的，但如果这样，就像项羽说的，穿着好衣服在晚上行走，谁人会知道我们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呢？
　　 那天晚上，我的宴会十分成功，规格也高。从六点一直到九点，客人们吃得舒服、舒坦。女人们个个油头粉面，男人们个个油光满面。嗲声浪语，猜谜划拳，好不热闹。之后，女人们卡拉OK，男人们打牌搓麻，到一点多了房子里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我还在迷迷糊糊中，就被老婆叫醒了。“老公，我们房子变大了。”
　　 看她一脸的惊谎，我笑道：“我们房子本来就大呀！”
　　 “我的意思是，我们客厅比昨天大了许多。”
　　 “怎么可能？也许是你对自己的房子还不熟悉，产生错觉了。”
　　 我侧过身去，想继续睡觉，她却一把掀了我的被子。“你起来去看看不行吗？”
　　 我也有些不耐烦了，“变大了就变大了，不是更好？我正担心房子面积太小呢。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影响我睡觉！”
　　 下午起床，进到客厅，我发现我的房子真的变大了，然而，正像早上所说，我心中认定房子大不是更好吗，也就没有太在意。
　　 女儿回来还有半个月，这么多时间呆在家里实在是无聊。每天，我都出去玩儿，老婆也一样，只是她比我还多一样爱好：那就是逛街。家里的事，比如打扫卫生，烧饭洗衣，都交给了保姆。在这期间，让我备觉惊讶的是，我们家的房子，每一处都在扩大，客厅、卧室甚至扩大了将近一倍。老婆心中已有恐惧，我也甚觉不安。不过，屋里没有鬼怪，也没有邪气，这是我住这儿以来所确信又让我奇怪的地方。然而，对于空间的增大，我并不曾听到保姆有过怨言，说要加工资或辞职什么的。在我眼中，她仍然快乐无比。每天擦拭家具，打扫卫生，屋内做好了，就去到屋外，修剪花枝，拔除杂草。有时，她也把孙子接过来住上一两天。她若有空，就给孙子讲故事；如果没有，就让孙子看动画片或者自己玩耍。那小孩乖巧，可爱，我和老婆并不讨厌，所以在我们家他也呆得住。有一次，我试探着问保姆：房子这么大，她会不会觉得累。保姆就对我笑笑：“老板对我好，家里又没什么事，怎会呢？”我又直接问她，搬到这儿快一个月了，觉得这房子怎样？她又笑笑，说道：“又漂亮，又干净，还安静，我喜欢。”
　　 既然问不出什么，她又不抱怨，作为主人，我又怕什么？
　　 而今，卧室已成了客厅，客厅就像会场一般，在家里，我心中觉着烦躁、空虚。老婆已在叫我搬到乡下去，除了晚上睡觉（有时她还不回来），她几乎不愿呆在家里。而我，除了晴天，也不愿呆。若是下雨，我就看美剧，比如《罗马》、《斯巴达克思》。前阵子，《五十度灰》闹得沸沸扬扬，我也下载了看。看过之后，我突然发觉，要是一个人愿意把他内心不为人知的那部分与人分享，你就会发现，每个人内心都住着一个魔鬼。
　　 好容易盼到了女儿回家。我想她也许会抱怨的，然而，她并没有。第一天，她参观了整幢房子之后，就对我说：“爸，我爱死这房子了。”甚至还拥抱我。在我印象中，她的最后一次拥抱应该还是十年之前，内心不免十分感动。“宝贝，只要你喜欢就行。”心中又想，大概明天、后天，要么再多几天，你就该嚷着说我要搬出去住了。
　　 第二天，女儿先是整理自己的房间，然后是书房。整理书房时，她责怪道：“爸，书不是买来做摆设的！你买这么多书，我当然高兴，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我，我宁愿自己买。这些书虽然是经典，可不是只要经典就适合每一个人呀？《瓦尔登湖》、《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我确实也想看，可每次只翻几页，最后都放弃了。可你呢？我敢说，没有一本你正经看过。你虽然识字不多，但你看看《塔木德》、《谁动了我的奶酪》，还有一些浅显点的书也不错呀？呆会儿，我找几本放你床头柜上，怎样？”
　　 其实，开始几天，我是去过书房的，当然只是看影视剧或者玩游戏茶苑，可是后来，我发现书房比其他地方增大得更快，就不敢再进去。看着女儿那责怪的目光，我笑道：“听你的，宝贝。”女儿高兴地翻着书籍，之后，我看她去了她自己房间，泡一杯茶，搬一张椅子坐在阳台上，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书，不时地还抬头看看夕照。
　　 除了春节前后的三四天走亲访友及与同学玩耍之外，女儿都在房间里查看文献资料。若说娱乐，只是看《老友记》、《绝望的主妇》或者《纸牌屋》，同时跟着学习英语。而在春节的这几天里，每次出外玩耍回来，我就发现房子又变大了许多。有时，我真希望听到女儿抱怨说呆在这房子里真他妈的太大了，爸，我想换个地方住。然而，她没有。
　　 正月十六，女儿去了学校。一个多月后，我们夫妇俩也打算外地去做生意。老婆终于忍受不了，说要卖掉房子，我说女儿喜欢，也许不愿意。老婆就说，那你问问她呀。于是，我打电话给女儿：“宝贝，这房子太大了，而且，它还在不断变大，我们把它卖了，另买一栋小点的，好吗？”
　　 “爸，我不同意！”女儿立马拒绝了。“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阔的东西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房子再大，能大过天空去？我心充实，充实就不会空虚，不空虚就无所谓阔大。”
　　 可是，我终究是无法忍受那魔屋的诡异与无休止地扩大，我和老婆去买了一只火柴盒。不骗你，那是真真正正的一只火柴盒，只是它是黄金做的，有房子的外形，住进去，居然还稍嫌大了些。不过，面积毕竟只有魔屋的几千万分之一，不至于孤零零地就似一个人置身于渺无人烟的沙漠之上；也不至于就像一个星球孤零零地飘浮在浩渺无边的宇宙之中一般。这黄金屋，让我的内心得到了一份安慰，同时，也让它得着了一些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