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柴垛永远是干燥的，圈棚上的草从来没因为潮湿而捂烂一棵，即使柴垛底子也都干干爽爽，第一缕曙光贴着地平面射过来，正好照着最底下那层老柴禾。——《那时候的阳光和风》刘亮程
　　 『一』
　　 忽然，想写柴。不知道为什么，心心念念间总是清晰地浮现这些年来横陈在日子里的那些粗细不一、长短不齐的干柴。仿佛对柴枝情有独钟，竟觉得，连生活都是骨瘦如柴的样子。
　　 每年的这个时候，雁欲回春将暖。厚厚的海冰在山脚下逐渐消融，春风不时严厉督促着沉睡的野草早日返青，而那些挺直的树木依然是静默地伸展着手臂，俨然做着渴望天空的梦。山顶上一片苍凉萧索之感，多少年没有孩童的脚丫在山间奔跑。偶尔踏上山梁，脚底板下干草叶和枯树枝清晰断裂的声音更让人感到空山不见人的寂寥。情不自禁地，俯身拾起一截枯枝来，眸光深处的火苗便立刻燃着了它，映照出一片初春的荒山野岭。
　　 大哥的声音夹在阵阵山风里，吹进了每一只机灵的耳朵，清晰而又遥远。“快点呀，我都垒好了锅灶，架了帘子，就等柴禾啦——”
　　 “哎，知道啦，马上就回来——”立刻有随从接上大哥的话音，立刻也就有人抱送回一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枯树枝。我们众多堂兄弟堂姐妹，大哥是首领，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我呢，这会儿一定猫着腰儿在哪一片浅草窠里寻着掉落在地的枯树枝。然后尽可能仔细地码放成一小堆，不去理会谁过来取运。要么，我就是攀着树干，瘦弱的身形像只刚学爬树的猫儿一样极力抻长，手臂伸向早已看中的树枝。那时我已经懂得，有些细弱的枝条看似休眠，实际上春心已死，“咔嚓”折下来，却是顶好的烧柴。就像某些时候的某些人，行尸走肉的人生，或许遭遇一个“咔嚓”之后便有了契机。
　　 我最喜欢瞪大眼睛看大哥把一节节枯枝掰成小段儿，最喜欢蹲在旁边听枯枝断裂时的脆响。掰树枝是个技术活，几乎要掰成同一个长度。大哥通常不会分配给别人来做，但我是他极宠爱的妹妹，常有特权把那些悉心码好的断枝从灶下拿出来，再掰成更小的一段，忍不住咯咯傻笑。直到每个人眼中都升腾起两团火苗，我才安安静静盯住那团火，盯住铁丝帘子上破旧易拉罐里——我从家里偷出来的、冷冻了的鲜美扇贝丁。童年被哔哩叭啦燃烧的柴火煮沸了，心甘情愿躺进破易拉罐里咕嘟嘟吐着泡泡。
　　 『二』
　　 不知为何，我常有小贪婪，想把那些枯枝捡回家去，并不是想做烧柴，只是单纯想要据为己有。哪怕是，就让我每天看着那些灰败的枯枝，数着那上面一个个粗糙的小突起，我也高兴。这个想法，时至今日，从没和别人说起过。其实后来，这个愿望也算得以实现了吧。
　　 不记得是几岁，那一年的天气似乎异常干燥，我脑子里留有的记忆空间，天地一色，黄灿灿地让人无法直视。土路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缓慢地向远处山脚移动，脚底下黄土腾起，如云似雾。仙境里的两个人，就是姥姥和我。姥姥时常漫无目的地上山溜达，回来时总是满载而归，有时是几穗子玉米，有时一口袋板栗、红小豆，甚至路上被车轮辗轨过的碎玉米粒，她都要小心地从泥土中抠出来握在手心。
　　 因当时是夏天，姥姥一无所获。回来时，姥姥带着我从葱郁的林子中央小心地穿行着。我不明所以，傻傻地跟在她身后。姥姥所走的路线弯弯曲曲，像迷宫一样，让我感觉她不是要回家，而是寻着什么东西。果然，在一棵比较粗大的树后，姥姥一蹲一起，手里便多了一大段枯死的枝干，她拖着它，脚步比我还轻，踏在青草地上像踏着一缕清风。就这样，姥姥捡，我也捡，她拖大的，我拿小的，大大小小的树枝不一会儿就塞满了我们的手。我望望她，她望望我。姥姥问，能拿吗？扎不扎手？我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终于，得偿所愿，亲手带回了它们。
　　 姥姥把枯枝扔在院墙外，转身回屋找了一大一小两把斧头。小斧头是过年时用来剁鸡肉的，给我劈柴刚刚好。我愣住了，看着姥姥砰一斧头下去，枝桠裂开了，木香恍惚弥漫上眼眶，深黄色的伤口在我面前逐渐模糊。又一斧子下去，枝桠应声而断。我忽然不敢下斧。这么多年，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萦绕在心里。长大了才发觉，那些枯枝上的斑驳像极了姥姥那双布满老人斑的双手，那些突起的部位，竟和姥姥增生的骨节一模一样。岁月的侵蚀，比刀刻斧凿还要让人疼痛难忍。
　　 『三』
　　 树木和人，想来是一样的。树的年轮在增加，人的岁数也在增长。树的年轮会随着行走的时光逐渐扩大加深，人的经历也会在颠沛的岁月中越积越多。
　　 我不知道，爸在那些深秋的黄昏里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光裸的脊背似暮光中一座移动的山丘，闪烁着颤巍巍的汗水。爸借来一架电锯，闷声不语截着那一大堆废弃的船板，电锯声割裂了天边的云霞，天空中流淌着血一样的色彩。锯声呜咽，满地的木屑像木材飘落的眼泪，有的飞进风里，追着夕阳。
　　 我们家世代渔民，自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谚语。自曾祖父那辈起，家里结束了给外人打工的生涯，修了自己的小木篓子船，小船在爷爷手里扩大了码力，到了我爸手里又把旧船卖了，修起了更大的新船。一切都很顺利，原本日子会过得如鱼得水。可是爸忽然被查出严重高血压，每天需三次服药，“富贵病”使他经常头晕目眩，不能再从事渔民的营生。渔船于是被交到姑父手中，爸又借又挪着手修了第二条船给小叔掌舵。没成想几年之后，两条船就此败在了两个酒徒之手，最终只换来一堆烧柴。
　　 电锯截断的柴禾，爸又一斧一镐拼了命似的劈开，一双有力的臂膀不停地挥舞，就像不知乏累。柴禾嚎叫着，陆续被堆在旁边。小叔有时拎着斧子走过来，刚要蹲下，就被爸一声断喝：“不用你！”小叔便颓丧地抱头蹲下，继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妈偶尔会出来跟爸轻声说一句，歇会儿吧。爸也不理会。
　　 那些个如出一辙的黄昏，爸扬起的斧头成了我的引路明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夜的帷幕怎样漆黑。每次看到我从缓坡底下推着自行车慢慢上来，爸才收拾工具回家吃饭。饭后，爸又带着我和妹妹出来将柴禾抱回院子里，乘着夜色仔细垛好。抱柴的小心翼翼，码柴的仔仔细细。柴是冰冷的，抱在怀中也温暖不了。常记那一次，我递柴时一不小心刺破了爸的手指，我想，那血滴在柴上一定瞬间就冷了。
　　 『四』
　　 柴倒是不畏寒冷，甚至希望更寒冷。若没有寒冷，哪里来的火热。
　　 那些年待字闺中，整个儿冬天里，妈每天在灶下架上柴禾，烧热一整铺炕，娘仨个把脚伸进同一张小被子里，脚巴丫藏在里面偷偷欢喜，人则各自捧一个热气腾腾的地瓜或芋头吃得尽兴，香甜溢满心间。
　　 某年冬天，气温回暖，忙坏了东山头大榆树上的一只喜鹊。连续几天中午，我们娘仨儿趴在窗台边吃东西，看它不知疲倦地飞去飞回，将衔来的树枝小心搭在原有的鸟巢上加固。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忽然发现树枝这边独好，喜鹊最后那几天的工作让我们瞠目结舌。它伸长脖子，张开尖嘴，咬住鸟巢周围的一根树枝，猛一扭、再一扭，有时需要接连扭几次，树枝便乖乖成了它的屋脊。多少年，这情景依然清晰如昨。
　　 前些日子看《秦腔》，读到夏天义向人索了将做烧柴的鸟窝，放在了七里沟的一棵意外生枝的树上，竟还招来鸟夫妻生儿育女……泪不自觉就漫上眼眶。家是什么，家是即便不烧柴禾，巢也是热的。
　　 『五』
　　 以前总以为，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家。而现在，我们几乎常年不回家，我们在哪儿，妈妈就牵挂到哪儿。自从我和妹妹先后搬来大连，妈就受了累，帮我带完小宝，又要帮妹带孩子。爸独自一人，活成了空巢老人。
　　 年前，妈带着小外甥、我带着小宝匆匆赶回老家过年。年后又马不停蹄地奔回大连，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工作和学习。
　　 临行时，爸在灶上加水添柴烧炕。我蹲在灶前亲手填了一根柴棒，眼睁睁看那柴棒斜靠在一堂吐着红黄芯子的柴火上，微黄的截面缓慢而有层次地燃烧、变黑。骨缝里的寒气成团地打着激灵，惊惶地夺缝而出，僵直的双膝在炙烤中终于苏醒了过来，试图感受整个春天的温暖。
　　 爸站在身后注视良久，沉声叮咛，天气不好，风一瓢雨一瓢，到家打电话回来。我嗯了一声，一股热浪将要漫眶而出。灶堂里的柴火烤得我面庞滚烫，火苗跳跃在双眸深处，点燃了灵魂深处的乡愁。
　　 终归还是要踏上行程的。我走，风雨相送；我回，风雨兼程。别怪我薄情，我在骨子里早已许下一世薪火相传。今生，我注定抱柴枝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