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雷府太有名，兰雨笙只说了句“去雷府”，黄包车就直接把她拉到了雷府大门口。
　　 门口几个彪形大汉，瞪视着来来往往的人，街上的行人都是远远绕着走。兰雨笙拢了拢头发，理理衣裳，提起脚边半旧的藤条箱，径直朝门口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敞着衣服，露着胸毛的黑大汉拦住了兰雨笙的去路，站在娇小的雨笙面前，黑大汉像一座黑塔。
　　 “我是来应聘的。”兰雨笙递上一张纸。黑大汉接过去，横看竖看。上面的字认得他，他不认得上面的字，“这是什么？”黑大汉抖了抖手中的纸。
　　 “我是雷府请来的先生。”兰雨笙看着大汉有些好笑。
　　 “先生？教书的？女的？”大汉上下打量了一下兰雨笙，有点不信，身形却不自觉地往前倾，“哦，是有这么一回事，刚才吴妈来吩咐过了，我还以为是个戴眼镜的老头。您等一下，我这就去通报。”转身就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您到里边等一下，外边风大。”言语中多了分尊敬。
　　 兰雨笙站着没动。父亲给了她两条路，要么退学嫁人，或者就给老子挣钱去。后面那句话其实是父亲的气话。兰家的家道是没落了，可兰家人的面子还在那死撑着，动不动就说当年我们兰家怎样怎样。当年再怎样，也经不住兰家烟、赌、毒地折腾。如今里子都没了，也就顾不得面子。但父亲有父亲的算计，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地去挣钱，实在不像话，但是以他们家过去的那点荣光，嫁户殷实的人家还不是难事，尤其兰家出来的女子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个个都是大家闺秀的范，于是兰家的女子成了兰家最后的救命稻草。几个叔伯家的女孩子都被自己的父亲当做交换物一样交换了出去，兰雨笙知道自己迟早也要走这条路，所以当父亲说出那句气话时，她眼睛一亮。对呀，自己也可以去挣钱，不用去换钱。
　　 兰雨笙站在雷府门口。正对着大门是一块影壁，把里面的世界与外界隔离开来，影壁上一只雄鹰展翅飞翔，似乎可以听到翅膀的猎猎风声，气势磅礴。雨笙无心欣赏这些，她正盘算着多久可以筹够薪资，继续未完的学业。
　　 不一会儿，匆匆出来一妇人，自称吴妈。
　　 吴妈带着雨笙往里走，转过影壁，是一个大厅，穿过大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然后又是一进房子，穿过回廊，经过天井，又穿过几进房子。雨笙记得自己小时候住的房子也是这么走完一进又一进，家里总是很多人，总是很吵。雷府很大，人也很多，倒是很安静。一路上吴妈不停跟人打招呼，也仅限于到跟前说几句日常的话，或者只是点个头，交错而过。吴妈说，因为小姐身体不好，太太严禁家里喧哗。
　　 吴妈说的小姐就是兰雨笙应聘来教授的学生。
　　 雷老爷几房妻妾总共生了六个儿子，雷老爷一直想要个女儿，年近半百才生了如今这个小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偏偏小姐从出生起身体就一直不好，虽然遍访名医，效果却不大，都说是娘胎里带来的一种弱疾，无法医治。有一次休克过去病急乱投医送到附近的洋人医院时，有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大夫说小姐心上有个洞，什么闭不上什么的。这洋人纯粹胡说八道，心上要戳个洞还能活？吴妈一脸鄙夷。但小姐身子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也因为身体弱，老爷太太舍不得小姐去外面学堂上学，小姐又拗着非要去上学，这才想到要请个先生。也有几个先生来应聘过，太太见过，都不太满意，听说这个先生是女的，且是新式学堂出来的，还没见过，小姐就先同意了。众多子女，唯有六少爷和小姐是太太所生，太太尤其宠小姐，只要小姐要的，太太无不满足，真的只差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了。一路上吴妈跟雨笙大致说了家里的情况。六个少爷有四个已成家，大少爷一房常年在天津，过年才会回来，二少爷娶的是本城都督的千金，都督膝下仅此一女，说是出嫁到雷府，一年有大半年住在娘家，二少爷怕老婆，跟着住在丈人家，等于是上门女婿。四少爷是新派，要独立，要自由，成婚后闹着要搬出去，太太也嫌家里人多吵着小姐，就给另外置房了。家里如今只有三少爷一房，还有几个姨娘，五少爷、六少爷尚未成家。三少爷和五少爷帮着老爷打理生意，六少爷还在求学。所以家里人口不是很多，三少奶奶在管理家务，但是家里大小事还是太太说了算。
　　 一路上吴妈琐琐碎碎，尽显自己是这个家的老人。
　　 七拐八绕的终于进入一处庭院，跨进庭院，就有侍女模样的迎上来：“吴妈，先生来了吗，小姐等急了，问了好几回呢？”
　　 “来了，来了！”
　　 掀起门帘，让雨笙先进入。
　　 屋子里比外头光线暗一些，雨笙先让自己适应了一下，听见吴妈通报说：“太太，先生到了。”
　　 一个穿着藕色衣裤的丫环闻声从里屋出来，回身撩起珠帘说：“太太，先生到了！”听得衣裙窸窣响，一群妇人簇拥着一个紫色锦缎旗袍的妇人从里屋出来。“哦，先生来了，坐，坐。”妇人满面笑容。
　　 雨笙猜想这应该是太太。侧身福了一福：“见过太太。”
　　 “好俊的模样啊。”太太拉过雨笙。
　　 “真的好俊。”旁边几个妇人应声附和，“这么俊的先生还是头一回见过，还是个女先生。”
　　 雨笙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女子如今都有大学问呢，还有留洋的呢。”太太摩挲着雨笙的手，“这手多滑，也是千金小姐出身呢，唉，家道落了，也是命啊，孩子，以后就当这是自己家，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雨笙心头一热，差点掉下泪来。自母亲去世后，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赶紧一低头轻声说：“谢谢太太。”
　　 “去请小姐过来！”太太转头吩咐身边的人。有人出去了。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全身着雪白衣裙的女孩，可能路走得急，气喘得有些不均匀。
　　 太太立刻丢了雨笙，把女孩揽进怀里：“乖囡，干嘛走这么急，大夫不是说了凡事不可太激进。”
　　 “妈，听说先生来了。”或许因为瘦的缘故，女孩的两只眼睛特别大，忽闪忽闪的。
　　 “这孩子，那也不用着急啊。”太太的宠溺溢于言表，“先生在那呢。一点规矩的都不懂，还不去见过先生。”太太的责备听着像抚爱。
　　 女孩早已注意到房里多了个陌生人，带着好奇，带着激动走到兰雨笙面前，盈盈一福：“玲珑见过先生。”
　　 雨笙赶紧扶起女孩。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十多岁的模样，已有了少女的雏形，秀发乌黑，白衣胜雪。面容秀丽，脸色有些病态的白，却给人我见犹怜的感觉。在雨笙先入为主的印象里，自己要教的学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刁蛮任性，骄纵跋扈，雨笙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忍耐，准备受委屈，只要攒够继续学业的费用，她就辞工。没想到一见这女孩子她就喜欢上了，还没摸清脾性，她就莫名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
　　 此刻玲珑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先生，由衷地说：“先生，你真好看。”
　　 雨笙“噗嗤”一声笑了，她喜欢这个孩子的率真：“你更好看呢。”
　　 “好了，好了，这就好了，玲珑喜欢自己的先生，先生也喜欢玲珑，这就可以处久了。”太太欢欣地说，“先生不要见笑，以前也请过几个先生，玲珑总是不满意，不满意的原因让人笑掉大牙，最离谱有位先生，才识学问都很好，玲珑也很敬服，可后来还是辞退了，玲珑说先生上课放屁。”
　　 屋子里随之爆发一阵大笑。这是雨笙进屋后第一次听到的大声响。这声响听着有些夸张，似乎大家借此机会活动一下手脚以及神经。
　　 “妈……”玲珑躲进母亲怀里撒娇。大家笑得更欢了。
　　 “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随着话声一个青年从外面闯入，似乎是蹦跶进来的。立刻有侍女迎上去：“六少爷来了！”
　　 “老六，怎么，今天又逃课？”还搂着女儿乖囡长乖囡短的太太转眼拉长了脸，屋子里即刻噤声了。
　　 “妈，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怎么看到我你就想到逃课呢？”看来这位六少爷早就习惯了，直接无视，抓起一颗葡萄扔到空中，用嘴接住。
　　 “你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要让你爷老子看到，非揭了你的皮。”
　　 “妈，今天学校放假。”
　　 “放假？”太太放缓了脸色，“放假了怎么不多睡一会，早饭吃没有？”雨笙抬头看了一眼窗户。哈呀，这会起床还是早的？原来太太是如此严厉。雨笙悄悄打量那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穿着家常的棉质衣裤，刚洗的头发还湿漉漉着，脸长得还算俊朗，只是那副坐相，一只脚翘到椅背上，熟练地把葡萄扔到空中，张开嘴接住。大概是感受到有目光盯视，六少爷转过脸来：“哟，有外客啊！”
　　 “哟，我倒忘了。这是玲珑的先生。看你，有外客在，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太太的话听着是责备与呵斥，可是眉梢眼角的宠溺，似乎在赞许六少爷的肆无忌惮。
　　 “先生，女先生？”六少爷把脚放了下来，奔到雨笙面前，凑上前上下打量，似乎雨笙是个怪物，“这倒是新鲜，现如今女先生多起来了啊。要是我们学校，不，要是我们班有这样的女先生上课，你去看看，谁还会翘课。”安静下来的屋子又起了笑声。
　　 “六少爷。”雨笙微微点头。
　　 “就你贫。”太太的指头往六少爷脑门上戳去，六少爷怪叫着趁势往旁边跳开了，“玲珑，先带先生去熟悉一下，看看环境。春香，别让小姐累着了。”跟玲珑来的丫环赶紧上前答应。
　　 雨笙跟着玲珑出去了。
　　 虽然已是秋季，院里的花依然开的艳艳丽丽，红的、白的、黄的，交相辉映，让人误以为春天来了。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雨笙吃惊的转过身，视线投向为追一只蝴蝶而奔至花丛边的玲珑。这样哀怨的词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口中，似乎有些不相称。雨笙现在知道了玲珑已经十四岁了，只是因为长得比较稚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这是婉姨经常念的词，这里的菊花开得很艳，忽然就冒出来了。”玲珑似乎感觉到了先生的惊讶，解释道。
　　 雨笙更惊讶了，惊讶这个孩子的敏感与早熟。
　　 “婉姨是谁？”
　　 “婉姨就是婉姨。婉姨是我妈的妹妹。婉姨的学问要比那些先生好很多，小时候都是婉姨教我，可是妈说婉姨会把我带坏的，不让婉姨教我。”
　　 “哦。”雨笙并不想深究，太太的妹妹，或许是个孤僻的老太太。
　　 “看来玲珑对诗词有一定的研究？”雨笙想借着这个机会对自己的学生的学习程度有个初步的了解。
　　 “前几任先生教的都是《三字经》、《列女》、《论语》之类，我都厌烦了，还没有婉姨教的好。妈说女孩子能识几个字就行了。听说先生是新学堂出来的，新学堂里都教什么？”
　　 “新学堂里什么都教，天文地理，语文数学，政治经济，还有外文。”雨笙几乎是用逗着玩的口气说的，因为玲珑的大眼睛越睁越大。“真的呀”，那声惊奇很给人满足，让身处如此富丽的门户而有几分惶恐和自卑的雨笙平添几分优越感。
　　 “先生，您快教我新式学堂的课吧，我一直想去外面学堂上学，母亲坚决不许，好想去看看新学堂里都怎么上课。”玲珑的眸子里满是向往。
　　 “小姐，起风了，还是回屋里吧。”那个叫春香的侍女给玲珑披上一件外套，柔声提醒。
　　 “春香，你真烦，比我妈还烦，先生还在这呢。”玲珑嗔怪春香一句。
　　 “先生也请移步屋里吧。”春香转向雨笙。这小丫头是怕小姐有个闪失自己受太太责怪吧，雨笙看看玲珑。除了比一般女孩子瘦弱些，别的也没什么两样，或许是她家人过于小心了。
　　 三人往园门口走去，差点与一匆匆进入的青年撞个正着。
　　 “玲珑，看见你婉姨在哪吗？”青年看来很急。
　　 “五哥，你这是又得了什么宝贝要给婉姨看。你就不怕我告妈去。”玲珑挤眉弄眼的。
　　 “小丫头，别人小鬼大的。快说，看见婉姨没有？”青年作势要打的样子，一眼瞥见旁边的雨笙，“这位是……？”
　　 “这是小姐新请的先生。”春香抢着回答了。
　　 “先生？哦，你好。”青年礼貌地点点头，“以后小妹若是有烦扰先生的地方，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雨笙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这是五少爷。”春香赶紧介绍。
　　 “叫我振霖吧，雷振霖，少爷什么的太见外了。”这个西装革履的豪门阔少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这是兰雨笙对雷振霖的最初印象。
　　 雷振霖匆匆去了。
　　
　　 2
　　
　　 “老爷回来了！”
　　 雷府上下脚步匆匆。
　　 “我爹回来了！”玲珑坐不住了，跟先生告了假，急急赶往前厅。
　　 雨笙独自在课室里翻着玲珑的作业本。玲珑的字清丽娟秀，就像她的人。几天处下来，雨笙加深了对玲珑的第一印象，这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天赋异斌，并没有被父母亲人的爱溺毙，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不知为何，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敏感与成熟。
　　 “先生，老爷有请！”雨笙的思绪被丫环的出现打断。
　　 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见主人，雨笙有点紧张。
　　 一屋子的人，一反先前的安静，闹闹腾腾。玲珑正腻在一男人怀里，笑着说着什么，看到雨笙过来，赶紧奔过来，牵住雨笙的手。太太在旁叫道，不要急，别跑，老爷出门一个月，玲珑把脖子都盼长了，这一回来，看把她激动的。玲珑全然不顾，径直把雨笙牵至父亲跟前：“爹，这是我先生，先生是大学堂出来的，可有学问了。”